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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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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果 码格礼札 4645 2020-01-10 08:35:48

  有人说一孕傻三年,陈爱媛并不认同。被宠坏的女人,不愿脱离孕期舒适的环境才装傻。

  丈夫贴心的陪伴,对未来的期盼,缓慢而又心潮澎湃的甜蜜时光,这些她都曾经拥有。后来取代这些的,是邻居间的闲言碎语,以及深夜里的自我安慰和强颜欢笑。

  当时正值九十年代房地产泡沫,父亲以极低的价格在郊区买下一栋别墅,入住时开发商跑了,社区内大半房子只打了地基。

  父亲总说捡了大便宜。但陈爱媛心里清楚,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抱着铁棍入睡。那时候社区里只有他们一家四口,没有保安,也没装路灯,几近与世隔绝。

  但这也比住在市区好。很多时候把人逼疯的不是环境,而是人,身边的人,还有身在远方,杳无音讯的人。

  你深爱的人。

  离开他的第一天以为明天他就会出现。第一个夜晚想着他说过的情话入睡,深信醒来就能看到他。

  然后是第一个周末,第一个月。依旧没有他的消息。思念渐渐成为负担,索性全都怪到他头上。

  全怪当初幼稚可笑的自己。

  沉默与分离是最狠心的答复。第一次听见艾加和艾果的哭声时,陈爱媛想,她和艾生的感情结束了。

  多年后,看到长成少年的艾加时,陈爱媛才看清曾经信誓旦旦的自己。

  其实你仍然心存侥幸。

  你抱着艾加去找他的时候,难道不是想和他和好?

  难道你没发现他的家人当你是个笑话?

  你把儿子丢在别人家里,不是为了让他回心转意?

  而他又怎么对你,十四年里音信全无。

  你呢,每年给女儿过生日都会想起儿子,却没勇气看望他,你是怕没面子吗?

  你都这么贱了还怕丢脸?

  他和一个比你年轻的女人,在你的酒店结婚。

  你呢,是不是还等着他回心转意?

  凌晨两点。手机铃声吵醒躺在沙发上的陈爱媛。额头的阵痛愈发强烈。

  她见屏幕上显示的是女儿的照片,便随手挂断。她打算等白天再联系女儿。

  随后她看见锁屏上显示有十八个女儿的未接来电,立即拨通女儿的号码。

  等待接通时嘟嘟的声音,和她额头突突跳动的痛感竟然相互吻合。

  “妈!”这声吼叫差点炸掉她的脑袋。

  接下来女儿说的话让她愣了几秒。

  “艾果,你刚说什么?”

  “艾加昏迷了……”

  身上的疲惫感眨眼间消失不见。她抓起桌子上的车钥匙,从办公室夺门而出。

  凌晨的公路畅通无阻。她死踩油门,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沁出冷汗,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在医院门口见到陈爱靑。

  “艾加呢?”她抓住妹妹的胳膊。

  “在上面,没事啦姐……”

  “带我上去,快……”她拉着妹妹冲进医院。

  在等电梯的艾生,一只手搂着篮子,里面装着刚从药房取来的药,另一只手给容若玉回短信。

  “不用来,这么晚了。”

  电梯门打开,艾生抬起眼,正好撞上陈爱媛的目光。

  气温骤降,连空气都凝固了。他收起手机。

  她喘着气,面色通红。黑眼圈浓得像三天没合眼,刘海杂草般纠缠着,露出汗湿的额头。白衬衫堆满褶皱,领口少扣枚扣子,胸衣的边缘随胸膛的起伏时隐时现。

  为缓解眼下的尴尬,艾生下意识扬起嘴角。

  “你还有心思玩手机!?”

  陈爱青扯了扯陈爱媛的衣角。电梯里还有两个路人。

  陈爱媛跨到艾生跟前,她的手如藤条般甩到他脸上。

  “儿子出事我捅死你。”

  他的头歪向一边。电梯门合上。艾生曾以为这一幕会提早到来,在他们时隔多年后见面的清晨,他就做好了准备。

  愧疚感并不像预期那样烟消云散,甚至又叠加几分。

  篮子倒扣在地上,蓝色和橙色的药丸撒了一地。

  他常常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现实生活,就像有架摄影机时刻跟在他身后。镜头有时对着周围的景色,有时对着路人的脸庞,有时闪回到记忆里的画面。这是他读完仰慕的作家的传记后养成的习惯。

  而此刻,他看到的只有米色的瓷砖,还有电梯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哪个男人在三天之内,先是挨了女儿的巴掌,然后又是……

  陈爱媛算是什么人呢,妻子?爱人?恋人?

  那些感觉虽只是一闪而过。见她头发乱了,想伸手抚顺的冲动还在。见她面色憔悴,想责怪她没有好好休息的冲动还在。见她少扣了枚扣子,想骂她却只能生闷气的冲动还在。

  见到她时,胸口泛起的温热还在。总觉得她还是记忆里那个活泼乱跳的女孩,爱倒退着走路的女孩,爱哭鼻子的女孩。

  旧情复燃?愧疚使然?

  为何旧情总和愧疚绑在一起?

  或许要等到被她捅死的那天,才能得出结论。

  见到女儿之前,艾生从未体会过当父亲的感觉,哪怕是在看到襁褓中的艾加时。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如果硬要找个借口,他想,只能说他也没体会过父爱。

  这样的他,假如当初和她在一起,也许并不能带给她幸福。就算现在,他也没把握成为她需要的人。

  她变了。力气大了许多。艾生苦笑。

  他捡起篮子,拾起洒落的药丸,然后原路返回药房。

  他想,把她当成艾生的母亲比较合适吧。时至今日,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插手她的人生。

  他想起餐厅里那个年轻的男人。

  意外的是,妒火平息后,涨起安心的潮水。他想,至少她不是孤单一人。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是容若玉。他拐进安全通道。

  “刚刚取药,没来得及回消息。”

  “嗯,艾加怎么样了。”

  “打了点滴,医生说没事。”

  “明天……我带点吃的过去吧。”

  “别了,艾加妈妈在这。”

  “这样啊……艾生,我……”

  “怎么了?”

  “对不起,我没照顾好艾加。”

  “不怪你,是我太粗心,儿子病了都没注意。”

  “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啊……”

  “天都快亮了,你先睡吧,等我回去再说好吗。”

  “可是……”

  “事情已经发生了,别自责了。”

  “嗯。”

  他原本打算今天上午去取消婚礼预约,看来要改期了。

  他敲下一条短信。

  “明天你去取消预约吧,我可能抽不开身。”

  陈爱媛叫妹妹带女儿回家后,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守着儿子。医生说艾加已经退烧,病情无大碍,现在只需要休息。

  病床上的儿子面色苍白。她轻抚他的脸颊,依然觉得发烫。

  她想起前天晚上的大雨,艾加肯定是淋雨后着凉了。

  坐下来后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揉了揉太阳穴。她想等儿子出院后,无论如何也要带他回家。爱青说艾加住在隔壁的房子,所以他爸才没能发现儿子发烧。

  照今天看来,过去十四年里,多少个夜晚艾加曾独自遭受病痛的折磨?

  艾生进来,陈爱媛坐直身子。他把药篮子放到床头柜上,然后站在陈爱媛身旁,和她一样默默盯着儿子。

  两人不约而同望了对方一眼,突然,艾生蹲下身。

  他递来一张手帕,说:“你鼻子流血了。”

  她下意识摸了下人中,惊觉指尖上一抹鲜红。

  她接过手帕,捂住鼻子。片刻后她拿开手帕,想递给他,半途又缩回手。她感觉嘴唇上又潮湿一片。

  他抽起她手中的手帕,然后轻拭她的上唇,还有嘴角。她没有抗拒,她静静望着他,感觉回到了好久好久以前。

  美好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她提醒自己,应该对眼前的男人表现出恨意。

  可来路不明的歉意却占据心头。鲜红的掌印,印在他左脸颊上。

  怀念已久的人来到你面前,怒火早已发泄,而恨意形同虚设,还剩什么需要表达?

  手帕还在她的唇边轻点。他仰视她的目光无比温柔。

  指尖和肌肤只隔着一层薄布。

  她想,面前的男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受够了眼前的傻女人,还是心疼某人精心准备的手帕?

  就像男人总会遇到让他勇敢的女人,女人也会遇到令她痴妄的男人。幸好有些事只有自己知道,有些心酸只能自己品尝,有些幸福只有自己理解。

  你不是随身带手帕的人。我想在那方手帕上吐口痰,再踩上两脚,最好当着某人的面。想到某人咬牙切齿却又拿我没辙的模样,我睡觉都能笑醒。

  只是想想而已。我从不觊觎别人的东西。

  她推开他的手,起身走出病房。

  过道的冷气顺着双腿往上身蔓延,却淤积在胸腔之下。滚烫的血液正从她心房涌出,而甜蜜的回忆早已占据她的脑海。

  记忆里,他将她额前的散发撩到耳后的瞬间,指尖的电流刺破皮肤传遍全身。

  北国的雪天,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声,他在她耳边浇灌的情话,暖融了那夜的积雪。

  我怀念的,是那个牵着我的手穿越人海的男生,是那个夜空布满花火时,依然凝视我的男生,是那个被我发现后匆忙避开视线,却被我夺走初吻的男生。

  我才是最狡猾的人。不惜代价将你留在我身边,从不过问你的感受,逼迫你走上我臆想的道路。

  事到如今,该为我的偏执画下句点。

  艾生攥着染红的手帕,他望着病房的门,犹豫着是否追出去。

  刚才在他面前飙鼻血的女人,恍惚间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女孩。

  那时候艾生的生活里没有网络,没有排满院线的电影,没有直达各个景区的交通工具。

  那时候学校报刊亭售卖的文学期刊纸质粗劣,却是平日里难得的娱乐。校园的广播有时会放一些好听的歌曲,他记得有段时间午后会放Beyond的《喜欢你》。文学社偶尔举办集体活动,不过他对伤春悲秋的男女青年向来敬而远之。

  现在看来,大学的闲暇时光显得有些无聊。在那些覆盖阳光和斑驳的日子里,人会做一些傻事。比如扯把吉他去女生宿舍楼下自弹自唱,或者讨论那些诸如“生存还是毁灭”的哲学问题,意见不合还能大打出手,借此发泄过剩的精力,又或者专门买本本子,写一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故事。

  陈爱媛的特别之处在于,她喜欢他写的故事。也是她,在他心底种下成为作家的梦想。那个时代人们的眼里的作家,是书写哲理的学者,或时带有悲剧色彩的诗人。直到青春文学盛行,以及网络文学迎来热潮前,作家一直是等同于科学家般的存在。

  她曾对他说,“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一堆人喜欢你写的小说,比我们学校的人还多。”

  他发现除了情诗和歌谣外,信手涂鸦的故事也能引起女生的兴趣。他还发现,比起取悦她所带来的成就感,写作的孤独和枯燥不值一提。

  男人最快乐的事情是取悦女人。

  年轻的男人再努力取悦自己,他也是空虚的,寂寞的。

  幸运的男人能与他想要取悦的女人相伴相依。

  与她共度的时光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他记得那场夏日的烟火。学校建校三十五年校庆,夜幕降临时,广场人潮涌动,险些将他俩冲散,还好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回身边。突如其来的尴尬,随着头顶上空的巨响消散殆尽。她和其他人一样,仰望绽放的烟火。

  斑斓的光影荡漾在她纯净的瞳仁里,变成另一片更美的夜空。

  他还抓着她的手。汗湿的手心让他进退两难,这时,她转头看向他。

  他转而仰望夜空。眼角余光里,她正盯着他。

  她松开他的手,然后搂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她面前。

  唇间点燃的感觉永生难忘。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你把好运都给了我。

  沉睡的艾加,面色不像刚到医院时那般惨白。艾生想,儿子醒来更希望看到母亲。不负责任的父亲事后表现得再热心,也只是文过饰非。

  艾生拉开病房门,坐在过道长椅上的陈爱媛正好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

  凌晨的医院只剩下天花板投下的刺眼白光。

  艾生走向陈爱媛,而她却起身,朝着病房走去。

  他拉住她的胳膊。“里面的椅子没有靠背,在外面休息一下吧,艾加还在睡。”

  她久久未回应。她低着头,日光灯在她眼窝里投下浓郁的阴影。忽然,闪烁的泪痕顺着侧脸滑下。

  “我真的好累。”她说,“你来这干嘛,在老家安心结婚不好吗?”

  他感觉有人在他的胸口凿开一个洞,在心脏上抹上食盐。

  “你想报复我,对吧?”眼角余光里,她抬起眼望着他,而他盯着地面。

  “我不可能打掉两个孩子,我死也做不到……”她的话语像裹挟着冰刃的凛风。

  “我不该把艾加丢给你,可是我……”大颗大颗的泪水打在米色瓷砖上。

  “艾加说,我不管他死活……”他的手指顺着冰凉的手腕,滑进她的手心里。

  “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活过来了……”

  她抽出手,抹掉脸上的泪水,“艾加出院后我要把他接回家……”

  她说:“我们结束吧。”

  终于你收回所有的好运,连同我印刻在你身上的所有不幸。

  他把她揽进怀里。

  他流下时隔多年的泪水。上次是在她离开后的第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的孤单,悔恨,恐惧,再次席卷而来,而这次她还在他怀里。

  不想再让她离开。

  陈爱媛有一瞬间,感觉几乎要窒息了。她似乎又回到那些让她魂牵梦萦的日子,依偎在心爱的人的怀里,任凭世事沧桑,时光老去。

  她想,如果我们稍微年轻些的话,我会不顾一切抱紧你。

  “就到这吧,艾生。”

  他纹丝不动。

  她抬起手,轻抚他宽厚的脊背。

  口袋里的手机也震动了下。

  “可能现在说这个不太合适,可我等不下去了,艾生,你准备好当爸爸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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