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地点挑在一家海滨餐馆。六个人围着一张圆桌，桌上摆着海鲜和各式酱料，中央摆着一口大锅，水汽缓缓地融进清朗的夜色里。
柔林和艾果有说有笑，小冉和艾加也你一言我一语，褚良正往锅里添食材。
陈爱青由眼前的景象，想到了未来生活中的画面。如果夫妻俩都厨艺不精，那么只能找一口大锅，把洗好的菜全倒进锅里，等着煮熟放盐开饭。
照这吃法，不出一周肯定会腻。看来还得要出去吃，想吃啥点啥，每天还能变换花样。最好能常回家蹭蹭饭，哎，要是能学会我妈厨艺的一层，这辈子都不愁吃饭了……
“小姨，你想什么呢？”
陈爱青回过神来。艾果说：“班主任，你怎么把小姨晾在一边啊？”
握着勺子的褚良说：“我做菜啊……”
艾果转向小冉，“对了，以后我叫你什么啊？”
小冉说没听懂。
“你叫他哥，我叫她姨，那我叫你……”
陈爱青捂住了艾果的嘴，“饭都没吃就乱讲话！”
“哥，怎么叫才合适呢？”
褚良抓着锅盖一脸番茄红，“那个小冉……”
“可以直接叫亲家吧。”王柔林说。
陈爱青额角冒汗，她恨自己不能再长出一双手。
“亲家不是双方父母对彼此的称呼吗，别的人不能这么叫吧。”艾加说。
艾果掰开陈爱青的手指，说：“对啊，我刚想说的。”
褚良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会儿抓抓脑袋，一会儿扯扯领口，小鬼们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陈爱青想，这顿饭没个消停了。她正要发出怒吼，褚良先开口了。
“停停停，让我说一句，一句就好。”
小鬼们合上嘴盯着储良。
“你们小青老师还没答应我……”
小鬼们的目光刷地聚拢到陈爱青身上。
陈爱情瞪了眼褚良。你傻啊，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他接着说：“不过我会努力的！只要她还单身，我就不会放弃！”
艾果说：“班主任，我看好你哦。”
说完，她给陈爱青投来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
虽说陈爱青找不到镜子，但她知道自己的脸正要烧起来。
周身的气温正缓慢爬升，夹带着粘腻的暧昧气息。她感觉身体就像一颗牛奶糖，在虾兵蟹将面前瘫软成泥。
很快，小鬼们的话题跳到了教导主任的口音上。年轻人的脑子真灵光。
陈爱青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她抬起头，隔着白蒙蒙的水汽，望着桌子对面的褚良。
他在搅拌锅里的靓汤，已经能闻到清淡的香味了。
或许以后不用出去吃吧。
天，我在想什么！
陈爱青又陷入到遐想里。她四处张望，然而目光总会无意地回到对面的男人身上。
看着他慌张的模样，她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愉悦。
她还想再停留一会儿，在这九月温柔的晚风里。
晚餐后，艾果拉着王柔林出门。
“艾果慢点，我刚吃太饱了……”
跟在艾果身后的王柔林有些喘不上气。路灯下，那条银色手链闪闪发亮。
艾果放慢脚步，“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肯定喜欢。”
“什么地方啊……”
“秘密哦。”
穿过阴森的灌木丛小道，路过一座小拱桥，再走下一段石板阶梯，两人来到一扇漆黑的大铁门前。周围仅有的一盏路灯矗立在她们身后，微弱的灯光下，两人的影子硬生生地截断在大铁门前。
就像恐怖片的开头，一个作死的人，带着另一个怕死的人，去一个黑得要死的地方。
王柔林扯了扯艾果的衣角，说：“这么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艾果走到大铁门左侧的那扇小铁门前，伸手推了一下。
小铁门咯吱咯吱地打开了，声音就像成堆的骸骨关节同时开阖。
艾果牵着她的手走进铁门里。和门口诡异的气氛不同，进来后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气。世界笼罩在一面巨大的黑色幕布之下。她们牵着手，走向黑暗深处。
手链上的光点渐渐淹没在夜色之中，只剩下手腕上金属晃动时微弱的冰凉触感。
那股莫名的香气愈发浓烈。地面变得松软，感觉像踩在泥地上。道路两边的灌木丛不断挤向中央，划过手臂皮肤的枝叶如同钝重的刀片，感觉再用力一点，便能凿出血痕。
艾果打开手机上的闪光灯。
“柔林，你看。”
她顺着光柱的方向看去，一朵鲜艳饱满的猩红玫瑰盛开在眼前。贴着花瓣边缘的晶莹水珠，在晚风里轻轻晃动着。
这时她才发现，道路两旁簇拥着盛放的玫瑰。浓雾般的香气不再令她抗拒，反而让她感觉十分安心，就像躲进了母亲的怀抱里。
女孩折下一朵玫瑰，递给她。
“这样做好吗……”虽这样说，可她还是接下玫瑰。
鼻尖靠近花瓣，闭上眼，诡异的夜色顷刻间变得甜蜜而浪漫。
两人继续往里走。约莫十多步后，她们来到一个圆形的空地上。地面铺着巴掌大的方块瓷砖，周围依然漆黑一片。
“应该走那条路的。”艾果用闪光灯照亮旁边一条宽敞的石子路。
穿过玫瑰丛时艾果走在前面，挡开了所有的刺。她的手臂上划了几道细长的痕迹，痕迹末端沁出了几颗已经凝结的血珠。
艾果正想挠手臂，却被王柔林摁住了手掌。
“感染了会留疤痕的。”
“好痒呀。”
“谁让你大半夜跑这来！”
“你没见过这么多玫瑰吧，”她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等会儿怎么回去？”王柔林还盯着那几道伤痕，想着要快点回去帮她清理伤口。
“回去干嘛，反正明天要走，今晚就呆这吧。”
“那睡地上啊？”
“我开玩笑啦，等等就走，我们再逛逛，采点花。”
她拉住艾果的手。
“怎么了？”
大多数时候黑暗令人感到恐惧，但偶尔能让人变得勇敢。黑暗隐去所有表象，全世界被抛到脑后。
手心里上升的温度，胸腔里加剧的心跳，浓雾般包裹的玫瑰花香，怂恿着，要挟着，呐喊着，要她立刻作出决定。
“那个……艾果。”
“嗯？”
“你能不能关掉闪光灯？”
灯光熄灭，“要干嘛？”
“你先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我们永远都能当朋友。”
“好呀。”
她深吸了一口气：“艾果……我喜欢你！”
“什么嘛，仅仅是喜欢？我可是很爱很爱你呀！”
“不是，我是说……”
霎时，头顶上的白光如同瀑布般倾泄而下，这座沉浸在黑暗中的花园开始苏醒。
视野里所有事物都覆上一层耀眼的白色。艾果眯着眼，抬起的左手挡在额前。
身后传来一声叫喊。王柔林没听清身后的人喊了什么，甚至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在她听到叫喊声前，艾果早已拉着她钻进玫瑰丛中。
跑在前面的艾果像一艘小船，劈开海浪般的花丛。枝叶没来得及触碰到王柔林，就往她身后聚拢而去。脚下的泥水飞溅到她的脚踝和裙子上，偶尔有些硬刺隔着薄纱划过她的腰身。
那人似乎在追她们。还好她们逃离了光照区域，躲进茂密的树丛中，再次投进黑暗的怀抱里。
她们藏在灌木丛里，捂着嘴不敢喘气。
穿着制服的人从他们身后经过，手电筒的光线扫过她们的藏身地，随后照向树丛深处。
在保安回身之前，两人绕着花园中心的玫瑰花圃外围的灌木丛走，很快就回到了大铁门前。花园的灯光刚好只能覆盖花圃，周围的灌木丛和铁门依然昏暗。
离开花园之前，艾果搂着王柔林来了张自拍。
两人回到住所。艾果的小姨差点报警。王柔林的纱裙划了几道口子，裙摆上，小腿上沾满泥土，头发上除了泥土，还夹着几片叶子。穿着短袖短裤的艾果胳膊上腿上全是泥，脸上也有几处泥痕。
艾果把刚才的冒险复述一遍后，两个大人才安下心来。
两人回到房间。艾果进浴室没多久就出来了。这时王柔林才发现，艾果的胳膊和腿上布满了细密的伤痕，很多已经结痂。
一时间王柔林说不出话。她想骂艾果，但更想骂自己。
王柔林气冲冲地跑下楼，找来药箱。她想帮艾果擦药，却遭到拒绝。她自己也一身狼藉，不得不先去洗澡。
热水的安抚让她冷静下来。她仰望着泼洒热水的莲蓬头，愣了一会儿。她想了很多，多到想到最后，都弄不清自己想了些什么。
她摇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用最快的速度冲洗掉身上的泥渍。
王柔林披着浴巾，披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从浴室里出来。艾果正坐在床上，给自己的右胳膊擦药。
王柔林夺走艾果手中的棉签，让她安静地呆着。
“疼不疼？”
“就破皮而已，不擦药明天也能好。”
王柔林猜艾果在笑，从语气似乎可以听得出来。她不敢看艾果的脸，便将注意力用来寻找和擦拭伤痕。
艾果抓了一条干毛巾，帮王柔林擦头发。她先用毛巾的两端夹住发尾，将发梢上的水吸干，然后把毛巾盖到王柔林的头上，用毛巾中间仍然干燥的部分擦干发根。
毛巾将王柔林笼罩进一个灰暗的空间。她帮艾果擦完腿上的最后一道伤痕时，艾果还隔着毛巾轻抚她的头皮。她从毛巾边缘间的缝隙看到艾果的脸，泪水顿时溢出眼眶。
她抢过毛巾，转身跳下床，飞快地擦干头发，同时偷偷擦掉脸上的泪水。
“你这样擦，到半夜都干不了。”
“我怕弄伤你的秀发嘛。”
艾果举起两只胳膊，伸直两条长腿，四肢几乎涂满药水，她说：“柔林你看，像不像腌肉？”
“腌你个头啦！”王柔林把湿毛巾丢向艾果。
“我外婆都先在肉上划几刀，倒上酱油……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啊。”
王柔林转身，“洗发水跑进眼睛了。”
王柔林背对艾果站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王柔林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关掉了房间的灯。
“头发干了？”
“我困了。”
两人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柔林，你睡了吗。”
“睡了。”
王柔林听着自己的呼吸，数着自己的心跳。
“在花园里，你说喜欢我。”
心跳再次剧烈起来。她想起艾果在花园里对她说的话。
她模仿艾果当时充满笑意的语气，“不仅是喜欢……我可是很爱很爱你。”
艾果用同样满是笑意的语气说：“要不是我身上都是药水，我就抱你啦。”
王柔林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黑暗中有人低声细语。
你早已做出选择。
你早已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