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大概是从洗梅院开始的。
十三年前,江南大水,宁江决堤,淹了周边数城。
沐王周观时年二十,领皇命,平江南水患。
同年夏,苍眉山顶。正堂,苍眉六子和江以矜,剑拔弩张后。
“江师妹,就有劳你跑一趟了。”掌门满意地将手里的拂尘放下,其他几个师兄也都收起了各自的戾气,改为笑意盈盈的兄长模样,刚刚掷骰子时那副面红耳赤的模样似乎只是臆想。
“我要装作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的,没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江以矜疯狂暗示自己,然后飞起一脚把火盆朝着李陆桐的方向踢去,火星四散,其他几个师兄弟立马离得远远的,拍了拍衣服怕沾了火苗。
李掌门避开的话遭殃的就是身后祖师画像,于是拂尘轻扫,其上鬃毛如云如龙,带着引风驱火之力,收势放势转眼间将火盆归位。再看时,一声鹤唳响起,江师妹瘸着腿跳出了院门,踪迹寥寥。
那年夏天,江以矜回到家中,用了三天整合江南氏族,再以长弟江以仁的名义和沐王爷联手,彼此印证,合三万淮南军和江南七氏族之力,历时半月,解了洪水之危。
是年冬天,又一场大雪,两人再次默契联手。书信来往,江以仁偶尔和他们一起看信,稍有晦涩,只他们一两句点拨,也随即豁然开朗,却越发感到二人的才华之高,足以自成一家,天象地势、时局人心,无一不精。
如此几日过去,雪势稍缓,灾民亦是安置妥当。以仁清早到姐姐的院子里寻人时,正巧看到江以矜撑了把伞,就要出门。
“姐姐这是去哪?”
以矜晃了晃手中的请帖,明眸带笑,微微露出雪白的牙尖:“沐王爷盛情邀请,我再不去,就真的不识趣了。走,一道。”
“江宁江以矜,求见沐王。”
洗梅院外,稍霁的风雪里站着那个女子,油纸花伞,素衣黑发,玉面青簪。天成的皮相,似素云遥遥,羲和昭昭。
院内中庭梅树下,两人对坐着棋,拿黑子的人手上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笑道:“确是惊喜。”
那之后沐王爷知道了什么叫做江以矜。
是正好好看到让你一眼就觉得寒梅香浅,寒雪色微的绝妙,仿佛盛夏饮冰,凛冬煮酒,无不是自皮至骨的舒畅和快意。
又或者吴予然新画里绾发背坐的女子,姿态闲适,衣袂微澜。青石案,老桃香,若得人转身,应该也是这番模样。
周观在那一刻有一些晃神。有雪乍晴梅香日,似有故人来。
是故人的传人来!
他敛了心神,笑着对几人道:“不必拘礼。外间还有小雪,江小姐、以仁,请到屋里说话。”
江以矜正声回了一句,眸中的光沉静深邃,移步跟上。谢才梳落后周观几步走在她身侧,感到衣角轻轻扯动。江以仁一无所觉。
谢世兄脑袋微倾,斜眼看着江世妹。江以矜神色淡淡,做着口型却是悄然无声:“你没有说我什么坏话吧?”
谢才梳亦是用口型揶揄道:“江家有女,其姿绝色,其才旷世,便是信的主人。这个回答,可还满意?”
以矜矜持地点了点头。
以仁:你们是不是背着我有什么奇怪的交易?
前方不远,周观想起了不久前谢才梳和他说的话。
世间有女子如江以矜,久闻不如一见。
那便一见。他如是回答。
洗梅苑位于江宁城东,是他母亲贤妃留下的雅居。也是因着母妃的缘故,他的封地就在江南,沐王府建在离江宁不远的沂乡。但毕竟宁江左近才是两次灾害的中心,于是一直住在这江宁洗梅苑中,倒是许久没回府中。
如今正堂生着火盆,四人主客而坐,有下人送上茶水和糕点。
谢才梳看了一眼点心样式,表情微妙,目光转到江以仁身上。某个这半年来早就和沐王爷混熟了的人一脸就是我告诉王爷姐姐你喜欢什么地给以矜开云(中国)着,脸上就差写着“夸我啊夸我啊”。
谢才梳有些哭笑不得。小时候那个出来玩总是惦记着给姐姐也带一些零食回去的小孩,如今终于长成了顺手就把姐姐卖掉的模样。
江以矜心里想把这货打一顿,表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装作没察觉以仁的暗示,看着周观,礼数周全:“早有意拜会王爷,只是诸事困扰,不得脱身,才一直没有成行。”
周观笑道:“无妨。我也是看到信中之人才情高绝,一直想要一见,以求一叙。若有唐突,还望见谅。”
“王爷客气了。江南水患一事多亏王爷出手,以矜的想法才能有所建树。”
……
两人就这般说完了水患雪灾,说到江南重建,再讲起天灾人祸。内容简略精炼,语气客套疏离,让人感觉像是在看一出皮影戏,周观和江以矜都是背后的牵线者,而说话的是他们拿出来的傀儡。假假真真,似幻似影。
江以仁吃着糕点,内心:哇姐姐居然又开始知书达理了;哇王爷真的是好性子。
谢才梳安静地听着,减少自己存在感的同时想到:两只老狐狸。
他低声和以仁说道:“薏米仁,宗叔昨日收上来一串佛珠,可要与我一同去看看。”
“可知年份来历?”
“应是当年天竺遗留之物。”
江以仁立马起身和王爷告辞,拉着谢才梳就跑。
江以矜……
“以仁……这段时间叨扰王爷了。”
“以仁是直率的性子。洗梅院清静,这半年有以仁经常来访,也显得热闹一些,倒是比谢睿有趣多了。”周观倒像是造就习惯了,笑着说道。
谢睿便是谢才梳,江宁人士,上一任翰林学士。此次随沐王爷南下,作副将,代行将军职。周观自身只称王爷,不接官职。
“已经半年了啊。”以矜说着,微微沉吟。一切卦象对应的都是这半年后的如今,可她总想着能拖一刻是一刻,却是不该有的,释然一笑,便再也没有心思去虚与委蛇。
也许苍眉山上的那伙人是对的,阻挠她去面对那半卦未来的一直是她自己,而他们嬉笑打闹,合伙算计送她下山,何尝不是她自己也想去看一看。
所有因果牵连着的,终究是她需要去面对的,又如何逃避呢。
她低头收拾好了回忆,抬首说道:“王爷,应当知道观世者!”话到这里,才是真的入了正题。
江以矜此番下山,一为解江南灾祸,二为见沐王周观。
其一随着雪势变缓,两人的布置逐渐展开已经不会再有问题。而关于这次灾祸,修真界里有诸多猜测,但是真相,也许只能在眼前之人这里能得知一二。
两次大灾的发生并非寻常的气候变化,这是修真界的共识。何况她是九卦传人,自然深知十几年后的劫数,也明白这之间牵扯的关系。只是昨日之前,碍于私心,一直未曾仔细卜算。
若是按苍眉山众人的思路,这种现象可以暂时命名为天地自晦,便是这片天地在感觉到自己无法应对接下来的劫数时,隐藏自己珍贵之处,使外表平凡而不受重视,以减少甚至避开伤害。这种概念更多地来自于宝物自晦。
如果这种说法成真,那之后必然会有更多的灾祸发生。
但是,宝物有灵,天地无灵。所谓应对也当是在劫数发生以后,却从没有劫数之前就开始未雨绸缪的。那种能力,不是一个冰冷的规则组合体应该做的。
一个没有意识的规则体应该是像秋千一样,需要经历应对——应对过度——修正——修正过度——再反修正,如此循环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往往需要漫长的时间,千百年也不过零头,何况区区十数年。
这里面,一切因果指向的,便是江以矜对面的沐王爷。
她想起谢才梳同她说过的话:
坊间传闻,六王爷周观生而知之,是星辰临世。这样的人,世间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待他功德圆满,只身离去,人间一切也会尽数抛下。所以,非帝王之属。
但他虽为六皇子,却是最早接受皇帝赐封,以母妃姓氏为封号,以母妃故乡为封地,称沐王。
周观轻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邀请道:“江小姐可愿随我一道赏梅?”
“以矜之幸。”
洗梅院的梅花植于景帝二十一年,如今的皇帝在当年还未及冠,而沐家从沂乡迁居江宁,置沐府、东别院、听竹院,以及洗梅院,算是拉开了沐家衰弱的序幕。之后四年,多次的决策失误,再加上商业上弱肉强食,沐府便逐渐消散,年仅十二的贤妃亦是至京中投奔族叔。多年以后,已为贵妃的她自觉有了能力再回江宁时,当年的仇敌却已经步了她家的后尘。满目繁华却无所归处,她在望湖居滞留三日,最后仅是赎回了洗梅院,但数年也不见得能回来一趟了。
倒是这次周观南下,就近住在了这里。
以仁和谢睿悄悄地在外边连廊路过时,看到的是一棵梅树旁,两人相对而站。
“身后是众生天地,河清海晏;身前是苍茫无尽,暗藏滚滚。”江以矜抬头和他对视,“王爷自黑暗中归来,独自站在中间,然后天地回声,众仙竞来。”
“可愿随我去看?”
“愿!”仿佛早已下了决心,以矜回答地正式而坚定。
次年三月,春,以矜随家父进京;五月,圣上赐婚;十月,周江二人完婚。
又一年正月,两人一道回到江南,居半年,上苍眉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