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半月灰蒙蒙的铺下一层光亮,苍莽白月光下,只听到难民草鞋摩擦河两岸湿粘的泥土的“沙沙”声,不知哪个阴暗角落攒出一阵“呱呱”的蛙声,让适应宁肃气氛的难民心肝一通震颤。
不远处,一群村民持着火把,齐簌簌的堵在河东岸的林间小路,升腾起来铁红色的火焰缥缈跳跃着,一堆宽阔脑门的村民被这火焰照的油光发黄。周嘉猷和难民在约摸十多米的距离停住脚步,天麒天麟躲在他的身后,中午的饱餐和休息,让天麒发烧的身体恢复些许,但虚弱的身子还是紧紧依偎在周嘉猷身旁,让这个十岁孩子更惹人怜爱。
这时一个戴着圆片老花镜的黑衫走到跟前,两颗凸出的大龅牙顶着上唇的八字胡向前撅着,宽阔的舌头迅速添了一下米黄的门牙和肥厚的嘴唇,两条岔开的罗圈腿约三十厘米宽,拱手说道:“难民老乡们,我们是河赵村的村民,在下是河赵村的族长赵柄炎,今天听说老乡们的遭遇,特召集村民们给大家准备了几天的干粮,希望大家到其他地方好生安歇。”
周嘉猷分明听出这是驱逐令,作为难民中为数不多的多数人,他自然当仁不让的接上话头,拱拳应道:
“赵老先生,晚辈周嘉猷,我们最近逃难到此,饥寒交迫,现在夜已深,还望村民给我们行个方便,让我们在咱们村子旁边容些日子”。
“周先生,我看你也是读书人,做人以诚信为本,还望周先生跟老乡们约定好离开时间,切莫影响到河赵村和老乡们的交情”黑衫米黄的大龅牙忽上忽下,粗重的鼻毛和浓厚的八字胡掩映了肥厚的嘴唇。
“赵先生,我们不会叨扰太久”。周嘉猷颤巍巍地回应着,眼白猩红的血丝,让他的声音更加沉缓凝滞。
“大伙都把支营难民老乡的干粮放下散了吧”黑衫回过头张开皲黄的双手招呼着河赵村的村民,不一会功夫,一些堆东西堆在路中间,河赵村村民鸟作兽散。
黑衫拉扯过周嘉猷,吐沫星子凌乱的纷飞到周嘉猷的脸颊,低声说道:
“周先生,现在兵荒马乱的,亏得今年风调雨顺,要不然指不定还会出现什么惨状,我们河赵村能做的只能这些了,你也跟别处逃难的老乡说一下到别处讨个营生吧”。
周嘉猷好久没有应声,黑衫一声长叹,转身之际想要说些什么,翘起的门牙最终还是合了起来。
“周先生,你们好自为之吧”,说完转身融入惨白的月光下。
周嘉猷默然杵在原地,了无生气瞳孔盯着远处的漆黑。看着哈欠连连的几个孩子,不由得一声苦笑。
“都他妈的什么东西,把老子逼急了,一把火烧了这群龟孙的村寨”人群中不知谁憋出一阵颤抖的哽咽声,几个妇女也嘤嘤啼哭起来,呜呜的幽咽让周嘉猷一阵毛孔紧缩,一身的鸡皮疙瘩让他倒抽一身凉气,刚才扑簌簌跳跃的火苗在他眼前恍如隔世,只是无尽的凄凉笼罩在每个难民的心头。
周嘉猷真想如下午那位大姐一般,一头栽进着滚滚大河,了却一身红尘,或许就能达到极乐世界,了然涅槃。
只是两个孩子澄亮的眼神,是他还留恋尘世唯一的理由。
他调整好心绪,长长出了一口气,紧紧崩了一下嘴角,冰凉的双手下意识的揉搓着褶皱的皮肤,强撑着精神,驱赶绝望。
“乡亲们,咱们能够活下来,是上天的恩顾,咱们有了几天的粮食,再怎么也比前几天的境况要好上太多,有人能够帮咱们,是福气。咱们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大不了咱们还继续讨饭去”。周嘉猷两个灰黄的腮边,努力挤出一丝苦笑。
“孩子们都困了,咱们收拾收拾,找个干燥的地方,男人跟罗老三去找些粗大的树枝,做些简易的小帐篷,让妇女孩子好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妇女和孩子们跟我一块,捡一些枯枝败叶,咱们点上几堆篝火,烤些干粮,也好有个照应。”
“对,我们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不走了,咱们就在这里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额头上青筋爆裂,还带着上午和河张村村民械斗留下的斑驳血迹,刚才的绝望悲凉被他这一嗓子彻底震的烟消云散。只是谁也没想到,他这一声“不走了”的呐喊,造就了河涧镇日后最繁华的农贸市场。
众人受到鼓舞,物极必反的消极瞬间转变成气势昂扬为生存而战斗的情绪,不一会几堆篝火冉冉升腾起跳跃的火苗,百十号人男人挤在干燥的枯叶铺垫的大地上,简易的几个帐篷给妇女和儿童们也算有个安身之处。烤馍的焦香,引来一片蛙声荡漾,苍穹的一弯皓月,把河两岸的一棵棵挺拔的白杨影子拉的修长,像一个个巍峨的斯巴达勇士,静静的守护着这群漂泊者的灵魂。偶尔几个孩子嬉笑的打闹声,让这群孤独者终于找到烟火气息。
篝火袅袅的炊烟升腾在广袤的天际,周嘉猷躺在干燥的枯叶铺垫的天地中,夹缩着肩膀脖子,双臂交叉抱着身子。躺在枯叶上,竟有说不出的柔软。漆黑清瘦的身影挤到他的身旁。
“周先生,天麟天佑和猫蛋儿狗蛋儿他们都睡了”。罗老三佝偻着身子,蜷缩的躺在这块舒适之地。
“三哥,你别周先生周先生的叫,这样生分了”周嘉猷轻声的责怪道。
“你是咱们村子第一个到省城上过学,还是咱们县里专门表彰过的老师,大家都这么叫,也都习惯了”罗老三咧开嘴,一排黢黑的牙齿和肩膀上黝黑的肌肉,在月光下,竟格外腼腆。
“三哥,你还记得不,小时候我身体柔弱,被村子周天柱一直病秧子病秧子的叫着,我气愤不过,总要上去找他们理论,每次都被揍的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说到往事,周嘉猷神色明亮。
“咦,这咋会不记得了,你身体弱,老被周天柱他们几个欺负”。罗老三腼腆的浑然一笑。
“一次我又被周天柱他们几个堵在小胡同,三哥你碰见了,上去就给他们厮打在一块了,你把周天柱的牙打掉一颗,自己也被揍的鼻青脸肿,婶子给你新做的麻布衫也被他们撕扯的稀烂。你回家后,被婶子又是一顿鸡毛掸子追着打,婶子问你衣服怎么怎么被撕烂,你就说被树枝挂烂的。等周天柱他娘带着周天柱到你们家,要求婶子赔偿你打坏周天柱的鞋时,婶子看到周天柱漏风门牙,受害者般天真的眨巴着眼睛,婶子更是怒不可遏追着你鸡毛掸子都打断了”。周嘉猷说到这里,想到周天柱一家人被炸弹炸死的惨状,还有他自挂小树林的凄凉,以及罗老三老娘被黄河水汹涌地淹没,不由得戚戚然,罗老三早已泪水潸潸。
“我回到家也被我大罚跪了一下午,我大问我为什么打架,你猜我是怎么说的?”周嘉猷看了一眼罗老三,没等他开口,就抢了话头。“我说我看见你和周天柱他们在胡同打架,都是乡里邻居的,就上去帮忙,这样也被揍了一顿,因为这理由,我的手被我大的戒尺打得像个发了面的馒头,几天都拿不上筷子,之后我就被我大要求不准给你来往,要不然看见我一次打我一次,就这样,我大的戒尺就像个阴影挥之不去。你和几个伙伴叫我出去玩,我都不敢和你们一块出去玩,只能在家里闷头读书,之后咱们就越来越疏远了。之后就是乡亲们看到的,我读了两年私塾,然后在我二叔的建议下读了新式学堂,回来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生子,之后被县里委任为咱们周源村的校长,这是大众眼里的周嘉猷。”周嘉猷说到动情处,眼里泛着几滴湿润的泪珠。罗老三则低着头,手里若无其事撕扯着几片枯叶。
“三哥,你可知道我的嘉猷之名是什么意思?我大作为咱们周源村几十年的私塾老先生,郁郁不得志下唯一的慰藉就是培养出我这个新式学堂的校长,遗其教书育人志向,他希望我嘉猷这个名字要给人家留下正确高明的忠告或建议,我这个自小扯谎的混蛋,感觉愧对我大的志向,愧对你三哥”。不觉周嘉猷涕泗横流。
“嘉猷,换做我我也会这么说的,你还记得你大给我起的名字吗?好像叫佳良,只是我这样一个上不了堂面的掏力货色,叫佳良这么好的名字可惜了!”罗老三戏谑的说着他的官名,缓和着无尽长久的生疏。
月光像一杯醇厚的美酒,借着这份悲凉孤独,两个人沉醉在少时美好的回忆中。
“三哥,猫蛋儿就叫学良吧”周嘉猷看着这位儿时伙伴,现在患难与共的罗老三,满是真诚。
“嘉猷,我是粗人,我听你哩”罗老三听到二儿子学良的官名,咧开嘴里的黢黑牙齿被月光照的像镀上一层白蜡。
相顾无言,篝火跳跃的火苗渐渐疲惫下去,辽阔的河岸土地上,并排躺着一群向起而生的难民,河水在月光倾泻下,浑然天成,河天一色,融化进静谧的夜。
而此时,河张村落,几个国军士兵偷偷溜进村子,激荡起一片犬吠,几只乌鸦扑簌的飞向远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