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终于还是爬上杨树枝头，久违的蝉鸣嗡嗡的叫个不停。
一群警察包围了河张村，一时空气竟然分外宁静。一群黑色警帽把两拨互相厮打在一块的人强行分开。旁边光着膀子撑死的少年已经彻底没有了气息，他娘坐在他的尸体旁边，寂灭的眼神对刚才发生在一旁的燥乱全然不顾。
张家的另外一个腿脚伶俐的年轻长工，领着一个腰背混圆的男人背着双手踱步走到人群中间。一身黑色的警服端正的帽檐像一座小山压向众人，他抽出背放右手的拇指食指，使劲的抚捋着自己上唇的浓密的胡须，两只柳叶眼散发着看到待宰羔羊的精光。所有人被这个气势压的静悄悄，攒急的呼吸声在着焦躁的空气中听得分外清晰。
“这是咋回事，都有劲没头出了”黑色制服环视一圈，右手食指狠狠指向远处，停顿在空中。“那日本人，刚刚炸了花园口，准备进攻武汉，谁要是还没打够，现在就送到第一战区，在战场上好好表现，多打些鬼子，在不中战死了，也不枉英雄好汉，都在这里耍横算啥龟孙东西。”黑制服狼顾鹰视发狠眼神让几个打得凶的年轻人不由得哆嗦着往后退了一步，不敢与之接目。
“惜武，这群难民老乡有个孩子吃的太多，撑死了，然后他们怨起我们了……”张天河捂着脑袋上的大包，旁边额头的血渍已经干涸，缓慢的走到黑制服面前。
先前对话的长衫迎了过来，“这位官爷，我们是花园口的几个村落的，黄河决堤我们好几个村落都被冲散，余下的我们这些人都是妻离子散，走了几天才来到贵地，本想讨个饭吃，找个安身之处，谁曾想出了撑死人这件事……”说到这里长衫满脸羞愧，散乱枯槁的头发与难民无异，只剩下圆圆的眼镜片下落魄的神色中还透露一丝文弱。
“这位先生，我看你还是读书之人，河张村的村民看大家可怜，才招待大家吃喝，滴水之恩，还涌泉相报哩，我想你不会不懂这理吧。”黑制服凌厉眼神渐渐替换上一丝平和，或许是出于对读书人的敬重。
“官爷，各位老乡们，我们这群人最近几天死的死，伤的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积压的情绪被那孩子的死点燃了，我周嘉猷再此替我们这群难民给老乡们赔不是了”烈毒的阳光晒在他的背后，渗出的汗水晕染出一片片白色的盐渍，刚才撺掇闹事的花白胡老头，倒是此时躲在人群后边。
“还有你们河张村这群人，花园口决堤已经淹死几十万人，人家逃难的老乡来到咱们村子，于国于家，咱们应该招待难民老乡，也算宅心仁厚。吃死了人，人家都家破人亡了你们还不允许发两句唠叨”。黑制服佯装嗔怒的环视着河张村的人，河张村村民个个都像泄气的皮球，与之前厮打生龙活虎的气势简直判若两人。
“今天我做一回主，天河哥，周先生，那撑死的男娃，河张村安排尽快埋葬，河张村再给你们老乡每人准备几天口粮，你们看这样中不中”。黑制服佝着身子，安和的看着两个人，不是在征求两个人的同意，而是在要求他们点头。
“惜武，俺听你的”张天河满是惭愧的应道。
“官爷，张族长，我再次代我们这群受难的乡亲们谢谢河张村的大恩大德，谢谢……”周嘉猷亦满脸亏欠的赔着难民所作所为的种种不是。
“这就对了，都是老乡，没有鬼子丧心病狂的炸毁黄河，也不会有老乡们这样的苦难，希望政府……”黑制服哽咽了一下。
“两位，在下公务繁忙，今天事情就处理到这里了”。说完黑制服单独拉扯张天河到一边。
“天河哥，这次来的匆忙，今天就不回村看望老岳父了，你今天就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好了，刚才说话有点横，你多包涵吧，这是我买的一些新茶，你给老岳父带回去尝尝，你也给我大说一声，我就不会拐回老家了。”
“惜武，你看你说的外气话，办事得一碗水端平，这个理我知道。你的话我会给父亲和高叔带到，天彤最近还好吧？”孙天河貌似无意的打听着自己妹妹的近况。
“天河哥，时间不早了”高惜武打断张天河的询问，转身从警卫手里拿出一包茶叶塞到张天河手里，然后回头给周嘉猷交代几句，就坐上车吉普车，带着这一群白腿警察从河张村消失。
张天河叹了口气，他知道高惜武不愿意说张天彤的状况，缘于他们并不幸福的婚姻。只是旁边的赵长佑低着头嘟囔了一句“什么东西”，张天河撇了赵长佑一眼，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也没再说什么。
等张天河回到家，正纳闷是谁请的高惜武回来维持秩序。看到老爷子在客厅中堂的槐木祁红色调的椅子上安然的品着一壶新茶，一把山羊胡子上下翕合着，袅绕的茶香氤氲的一副安然自得的神情。吴幼孚跪蹲着给老爷子捏着腿脚，这个干净利落的年轻小伙子甚的老人家的欢欣。
张天河落座后，看着父亲品了大约一刻钟茶水，他终究没能抵挡住他心中的困惑。
“大，你怎么知道会出现那种情况”张天河疑惑不解揉搓着稍微下去的额头上的大包。
张老太爷吹着袅娜的茶香，稍停片刻，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
“斗米养恩，担米养仇啊！”张老太爷顿了一下，“天河，你生性仁厚，应付不了这穷山恶水的难民，然后我就让幼孚去县城请惜武回来”。
张天河也对刚才的情形感到一阵后背发凉，要是晚到一刻钟，恐怕就不是出人命那样简单了。
“大，亏你还惜武惜武的这样亲热的叫着，人家回村连亲爹亲娘都不愿看一眼，更不用说天彤跟他……”张天河一生叹息，“这是你女婿高惜武给你带的新茶，专门当着难民的面给我，你留着喝吧”张天河掏出一包黑青色的茶叶，放在他大坐的八仙桌旁。
张老太爷听到后，看到张天河满嘴的揶揄，哈哈一笑“还是惜武有手段啊，你去把这个茶叶给你高先生送过去一些，就说惜武带回来让他尝尝。”
张天河把茶叶送到高先生家里，等他走出门槛。就看见高叔坡着脚一个箭步冲出前厅，把茶叶扔的满院飘洒，高家大房婶子扶捯着左右晃荡的老骨头。“我们高家没有这样的鲜廉寡耻畜生，满肚子男盗女娼，不知礼义廉耻……”张天河听到也只能无奈的苦笑一声。
下午天河村的村民埋葬过尸体，那孩子的娘一个猛子扎进河张村波澜无惊的河水，只荡起一层涟漪，难民们也只是象征性的配合惊讶几声，在下午昏沉的疲惫中趋于寂静。两天后，才在下游的河赵村发现漂浮起来的尸体，皮肤泡的泛白，肚子和四肢被鱼虾叮咬露出斑驳肉芽的伤口，上边寄生着点点乳白的椭圆形虫卵，耳鼻不时泛出黄水……
男孩子的母亲跳河后，难民们不敢再有一点造次，大家分明知道那个黑制服跟河张村族长关系不一般。就这样不了了之，等河张村给他们准备几天干粮后，他们就在周嘉猷的带领下，沿着河水自南向北走去，周嘉猷告诉他们几公里外有个河赵村。
高惜武临走时告诉周嘉猷“周先生，下游几公里有个河赵村，也是个仁义的村子，我想你们老乡可以到他们哪里看个究竟。”
一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的老长，河水“汩汩”的的流淌着，点点紫丁花的花瓣在河的两岸间或散落着，石楠花的油脂香味弥散在整个河谷。水天穷尽之处，河东岸在一棵棵挺拔的杨树掩映下，露出鳞次栉比的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