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的路面被热烈的阳光烘烤的干涸起来,细密的黄土也出现了丝丝裂纹,通往河张村桥面上的积水也消失在太阳热烈的炙烤下,桥柱阴暗处还留下一片细密的青苔,青苔中间私藏着一丝水汽,固守着最后的清凉。
难民打听出有个逃兵是河张村族长家二弟,这不难找。昨天在河张村吃饭,他们已经知道族长张天山他们家住在离祠堂不远处的一条大路旁。
周嘉猷不希望难民再到河张村寻衅滋事,即使知道了谁扒开的黄河堤,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老乡们,河张村已经帮助过咱们,咱们不能以德报怨呀……”周嘉猷站在桥头,清了清干渴的喉咙。
“周先生,咱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怕的,我反正咽不下这口气,百十口子的村子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心里堵得慌”。芥子头在人群里大声的说道。
“是呀,周先生,昨天咱们人在他们村子死了两个人,给我们几天干粮就把我们打发了,还去县城找保安队,保安队的那个水桶腰的胖子,一看就知道他是河张村的人,明显偏袒着他们村,周先生呀,亏您是仁义呀,要是换做我呀,家里人都死了,活着我都不怕了,还怕什么死,大不了死了就是五尺大的一个坑,免得活受罪,但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就是个鱼死网破……”,花白头的中年人昨天见保安队的队长时温顺的像个小兔子一样乖巧,此时又蹦出来觉得心里亏得慌,手肘挥舞的像一把抡足劲的锄头。
“还有那个河赵村的大龅牙那一帮人,就是撵我们走的,想想都觉得可怜,要真是政府扒开了黄河堤也好,就不跟这帮人废话,直接住在这里,吃苦受难的是我们,他们凭什么撵我们,政府不管我们,我们自己管自己。”芥子头附和着花白头。
那个满嘴空隙牙床的老头也往前捱了一步,恢复了些许精神气。“是呀,周先生,咱们找当兵的过来问问,也给死去的亲人一个交代,要不然这一辈子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呀。”
“老乡们,咱们不能这样呀,在咱们最困难的时候,是河张村帮助我们的,况且就算咱们知道是谁扒开的黄河,也跟河张村的村民没有关系呀,今天天麟感染风寒,人家河张村的高先生没有收取我们一分钱,咱们做事情得凭良心”。周嘉猷站在桥头,脸上被太阳晒的通红,他竭力想平息难民和河张村还有河赵村民的间隙,更因为良心上不允许他出现以德报怨。
“对呀,老乡们,河张村对咱们不错,再说他们也都是一群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农民,跟咱们一样,他们帮咱们纯粹出于一片好心,咱们可不能辜负他们这片心意呀。”罗老三看周嘉猷自己一个人在制止难民可能发生的不理智的行为,作为自己为数不多光着屁股长大且敬重的人,他不由得撕扯起粗哑的喉咙向安抚着难民的情绪。
“周先生,这次说啥不能听你的了,死了人,就给几天的口粮打法了,咱们就是再难也不会这么下贱,你说那个瘸子给你儿子看病分文不取,我看你是被这些小恩小惠给收买了吧。”花白胡子眉头皱褶,脖子上的青筋暴烈凸起,像一只侵入自己领地的狮子,这种气氛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难民。
“给我们一个说法,那么多人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死了”难民议论纷纷让愤怒的情绪徐徐升腾。
周嘉猷此时已经脸憋的通红,众人起哄着涌过桥头,只留下几个妇孺老幼蹲在一旁看着热闹。
此时河张村的锣“咚咚咚”的敲了起来,震的整个空气漂浮着焦躁。短衫斗笠的村民已经把难民焦躁的想刨根问底的情形告诉张天河,此时他已经知道那群难民早已经又安奈不住寂寞,就吩咐孙长佑赶快召集村民,势必阻止这场闹剧。
两拨人就像黑压压一片的蚂蚁拥挤到张天山他们的院落。比起高家的朱红色的两旁雕刻着两只活灵活现的的石狮子大门,张家的大门倒是显得些许寒酸。漆黑的大门上,经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打,黑漆掉落留下乳白的门板斑驳交杂,张天河也多次想从新抹上浓重黑漆,总被他大张松岳一句话给否定了:“‘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多修品行,少些外在”。张天河更是不敢拂逆老爷子的话语,更没有修缮房屋的念头。
难民们清一色的男人雄赳赳的聚集在张家门前,河张村的村民再次拿上手里的搂耙,锄头,篱笆杆,犁铧,应有尽有的罗列着自己农具的丰富。张天河看到河张村的村民陆续赶过来,打开大门阔步走了出来,再次关上黑斑门,两个铁钌铞被他雄厚的气势震的嗡嗡作响。他早已经安排好年轻的长工吴幼孚照看好他大张松岳和家里的妻儿,也吩咐二弟几个人好好呆着不要造次。
“各位老乡,昨天刚给完大家干粮,今天为什么又来到我们村子”。张天河怒目圆瞪,收敛起在族人面前慈眉善目的神色,两个酒窝深陷进两个扎实的腮帮里边。
“你们是想干啥,咋真不知好歹,昨天是我们东家看你们可怜,我们村子仁义,才给你们吃喝”孙长佑拉着破铜嗓子站在张天河旁边嘶吼着,每一次他的发声总引起一群人耳膜的不适,但他好像很享受众人听到他说话的眉头一皱,并且乐不此疲。
“昨天听说逃回来几个当兵的,好像从黄河那边逃过来的,我就想问一下,黄河到底是那日本人炸开的还是咱们政府扒开的”。芥子头此时血气方刚,两腮翕合的吐出铿锵的话语,而此时的花白头中年男人,很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先生,我们逃难的路上听到一些当兵的说黄河是被咱们政府炸开的,我们还是不太相信,就想过来问问咱们昨晚回来的当兵的,到底是谁干的缺德事,至少我们给死去的亲人一个交代呀”那个拄着杨木拐棍,发黑的牙床也没剩下几个牙齿的老头,挤到难民前边,眼眶的皱纹牵动着眼眶浸润的泪花对着张天河。
张天河心里猛的一下“咯噔”,昨天晚上天山和几个当兵的落荒而逃的回来,如何一天不到的时间就被整个村子知道且闹得沸沸扬扬。而且二弟张天山昨天说出黄河决堤的内情。让张天河充满震惊,就这样一宿未睡的心里扑通扑通的闹哄了一晚上。第二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安排着孙长佑准备家里的农具趁刚下过雨的节骨眼赶快播种秋庄稼。
张天河心里也忐忑着,感觉政府这样做愧对这些难民。想到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心里一通拥堵,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难民就拥堵着把自己家的院子给堵得水落不通。
“老乡们,你们可不要听乱七八糟的人瞎胡说,咱们的政府怎么会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呢,昨天晚天我二弟抗日队伍被打散,才奔了命的回来了。”张天河稳了心神,他不能让难民坐实了黄河决堤是政府所为,然后难民借机把愤怒倾泻到其他人身上,这样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情况。
“你放他妈的屁,今天耕地那个老哥还说那几个当兵的是从黄河前线回来的,今天就变成抗日被打散了,再说我们这个老叔在路上听到的,那些当兵的说的也不想假话呀”。芥子头此时活跃起来,在这种场合他侃侃而谈,他觉得就像野兽闻到血腥,无比酣畅淋漓,他看向豁牙老汉,老汉也是应和着:“是呀,那当兵的不像骗人的。”
难民又沸沸扬扬的乱成一锅粥,河张村的村民也在交头接耳的噪杂个不停。
“我去你妈的,不活了”。倏忽一个黑影旋转着飞向张天河的头上,昨天额头上的包刚下,还留着一块淤青和稀疏的白线缝过的伤疤,此时旧伤未去,老伤口又从新开裂,黑稠的鲜血又顺着皱纹染遍额头,自然而然,孙天祐又一次搀扶住张天河。
这次张天河看的仔细,还是昨天那蓬头垢面,满脸灰尘的年轻人,他扔坷垃的技术稳定,,不偏不倚,再一次砸在原来的额头,这种窘态让张天河恼羞成怒。右手捂着额头上渐渐鼓起的淤包,左手颤巍巍指着蓬头垢面的年轻人,眼神有气无力的看着孙长佑,“长佑,给我打这帮龟孙。”
孙长佑听到张天河这般语气,感觉自己东家兼族长受到如此侮辱,再次蓄满气扯着破铜嗓子:“乡亲们,这群龟孙蹬鼻子上脸了,打死他们”。
霎时间,整个张家门前熙熙攘攘乱作一片,锄头飞舞,杨树棍乱蹿,石头子优美的划上弧线,尖叫的,哀嚎的,一时掺杂在一起,黑色的门框又平添几块剥落的黑漆。
“砰”,一声尖刺的枪响,霎时间鸦雀无声,黑色大门“吱”的一声豁然打开,张松岳在吴幼孚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出大门,张天山带着几个兄弟,带着自己逃跑时顺的汉阳造,膛线已经被磨损平,灰黄的衣服上的干结灰尘已经拍打干净,休息好的饱满精神已经替代昨晚的颓废。
张松岳指着张天山,你去把实情给大家说清楚。
张天山趟过门坎,牙齿紧绷的“咯咯”作响。“黄河是国军炸开的”。
这一声铿锵有力的话,像一股刺鼻的波浪,惊得众人张牙咧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