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上阴风阵阵，灰蒙蒙的天幕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坠下来。排队的新鬼们瑟缩着身子，有的还保持着死时的惨状——吊死鬼的舌头拖到胸前，水鬼浑身滴着腥臭的河水，烧死鬼的皮肤龟裂翻卷。他们沉默地向前蠕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无声无息。
“一滴生离泪，二钱沧桑泪，三分黄连泪，四盏断肠泪，五寸...五寸相思泪？“
这奶声奶气的配方诵读声，让众鬼面面相觑。连飘在空中的磷火都停滞了一瞬，仿佛也被这声音惊到。
队伍最前方，奈何桥头摆着一张矮脚木桌，桌上放着青瓷大碗和一把铜勺。桌后站着个约莫五岁的女童，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髻，身穿绣着彼岸花的红色对襟袄。她踮着脚，正对着本泛黄的册子皱眉思索，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这...这是孟婆？“一个书生模样的鬼魂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声音发颤。
女童闻声抬头，圆溜溜的眼睛在苍白的小脸上格外明亮。“对呀，我就是孟婆。“她咧嘴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新来的要喝汤，规矩不能变。“
队伍骚动起来。吊死鬼的舌头打了个结，水鬼身上的水珠结成了冰晶，烧死鬼的裂缝里冒出更多黑烟。他们死前都听过孟婆的传说——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熬着能让人忘却前尘的苦汤，怎会是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小娃娃，莫要玩笑。“一个穿着寿衣的老鬼颤巍巍道，“老朽急着投胎，快请真孟婆出来罢。“
小孟婆鼓起腮帮子，小手拍在桌上，震得碗勺叮当作响。“我就是真的！“她气呼呼地翻开那本册子，“你们看，这是《孟婆汤谱》，只有真孟婆才有！“
书生鬼伸长脖子看去，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迹，还有朱砂画的古怪符号。最上方确实写着“孟婆汤谱卷一“几个篆字。
“那...那刚才的配方...“书生鬼迟疑道。
“是新研究的！“小孟婆眼睛一亮，瞬间忘了生气，“以前的汤太苦啦，好多鬼喝了都吐，耽误投胎时辰。我改良了一下，加了些特别的材料。“她掰着短短的手指头数起来，“生离泪是告别亲人时流的，沧桑泪是历经磨难时落的，黄连泪最苦，断肠泪最痛，相思泪嘛...“她突然压低声音，“是从那些殉情的痴情鬼身上取的。“
众鬼倒吸一口凉气——如果黄泉路上有气可吸的话。
“这...这不合规矩吧？“老鬼哆嗦得更厉害了，“老孟婆的汤只有八泪为引——喜怒忧思悲恐惊，再加上一味孟婆的伤心泪...“
“老掉牙的配方啦！“小孟婆撇撇嘴，“那汤喝下去，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投胎后浑浑噩噩的，多没意思。“她拍拍胸脯，“我的汤不一样，只洗去痛苦的记忆，好的都留着。这样下辈子才能活得更明白呀！“
磷火在她头顶盘旋，投下忽明忽暗的光。队伍中传来窃窃私语，有鬼开始往前挤，想看得更清楚些。
“如何证明你的汤有效？“书生鬼推了推眼镜的位置，尽管那里早已空无一物。
小孟婆眨了眨眼，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你，穿蓝衫的书生，名叫杨子涛，三十有二，死于肺痨。死前最放不下的是书房抽屉里那封没写完的情诗，给对门绣坊的柳姑娘的。“
书生鬼如遭雷击，半透明的身体剧烈波动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小孟婆转向老鬼，“您老姓陈，七十三岁，睡梦中走的，很安详。但您心里有根刺——六十年前偷了邻居家的传家玉佩，一直没勇气承认。“她又指向水鬼，“你是李二狗，喝醉酒跌进河里淹死的。其实不是意外，是有人从背后推了你，因为你知道太多村长贪污的事。“
被点名的鬼魂们个个面色大变。小孟婆得意地晃晃脑袋，两个小髻上的红绳随之摆动。“现在信我是真孟婆了吧？“
队伍彻底乱了。鬼魂们挤到桌前，七嘴八舌地问小孟婆是否知道自己的秘密。阴风卷着窃窃私语，搅得黄泉路上的彼岸花纷纷闭合。
“安静！“小孟婆突然大喝一声，声音虽稚嫩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鬼立刻噤若寒蝉。“一个个来，都要喝汤的，急什么？“她踮脚从桌下搬出个小板凳，站上去后总算能平视众鬼了。
“先从你开始。“她指向书生鬼，“杨子涛，你的汤要加双倍相思泪。“她熟练地抓起铜勺，从桌上的瓶瓶罐罐中舀取各种液体。令人惊讶的是，那些容器看起来空空如也，但铜勺却总能舀出东西来。
“生离泪...取自你母亲在你病榻前落的最后一滴泪。“小孟婆一边调配一边念叨，铜勺在碗中搅出漩涡，“黄连泪是你喝药时苦出来的...咦？“她突然停下，小鼻子皱了皱，“你还有一味泪没收集到。“
书生鬼紧张地问：“什么泪？“
“欢喜泪。“小孟婆歪着头看他，“你这一生，竟从未因喜悦而落泪？“
书生鬼怔住了。他低头思索，半透明的身影微微发颤。“好像...确实没有...“
小孟婆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莫名苍老。“那只能用我的了。“她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将一滴晶莹的液体滴入碗中。汤顿时泛起七彩光芒，又很快恢复清澈。
“喝吧。“她将碗推给书生，“记住，只忘痛苦，不忘真情。“
书生鬼颤抖着接过碗，一饮而尽。片刻后，他呆滞的表情渐渐舒展，眼中浮现清明。“我想起来了...八岁那年，父亲给我买了一只风筝...春日的阳光...“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也开始发光，“柳姑娘...其实对我也有意...“
他的身影逐渐透明，化作点点荧光向奈何桥飘去。众鬼看得目瞪口呆。
“下一个！“小孟婆拍拍手，转向老鬼，“陈老爷子，您的汤需要特别加一味'释怀泪'...“
就这样，一个个鬼魂喝下特制的孟婆汤，带着被净化的记忆投胎去了。黄泉路上罕见的有了笑声，连阴风都变得温柔了些。
直到队伍末尾的一个黑影缓缓上前。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全身笼罩在黑袍中，面容模糊不清。他一靠近，桌上的磷火就剧烈摇晃起来。
小孟婆的笑容消失了。“你...不该来这里。“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汤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