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演绎兴衰成败,时间永恒,将万物洗涤冲刷。
在漫长的岁月洗礼之后,一切支离破碎,不可复现。
后来者只能沿历史遗留的脉络,去追寻原本风华、曾经模样。
当年临城明氏,金戈千驱,铁骑万里,踏破那伫立此世间近千年的吴国,一统洲南。
如今明历一百一十五年,天下太平,海清河晏,世上无战乱,朝野无政火。
那洪荒巨兽似的吴、与锋芒夺人的明,都似乎沉静于盛世。或许只有在历史沉淀久远的城池之中,才能一窥旧时。
在昔日吴次都大梁、如今名为筑梁的筑梁城,不少行人顺着河堤,漫步。
黑石板尤湿,柳絮正纷飞,光阴似放缓,人走得很慢。
一女子牵着一书童打扮的小生,也缓步行着。
小生晃晃悠悠,动作幅度很大,像是疾风吹拂下四处摇摆的风筝,想要摆脱想要玩耍。
可惜,左手被牢牢抓住。
“姐,这柳好高好大啊,树中间还是红的!”
“这些是震江血柳,当初禾国攻破大吴次都时,种下的。树冠如泣血,遇地震洪水而不坏。”
“这块石板样子好怪啊,脸圆嘟嘟的,两个耳朵也是圆嘟嘟的。”
“这是明禾的国兽,名叫熊猫,传说是久远的神兽,《吴海经》曾详细记述,但从未有人见过神兽真容。”
“我还是觉得家里小白比它帅气,它可爱,不厉害。”
这时女子不说话了,小生怯怯地看着,眉毛把眼睛往鼻子那边挤了挤,五官尽力想一块儿挤,然后突然五官散开,做了个鬼脸。
女子没看他。
小生头微微低下,“姐,我是不是惹到你了啊。”
他步子也停下了。
女子也停下,手扯了他一下,不动,又扯了他一下,还是不动。
“姐姐没生气,姐姐逗你玩的,瞧你。”女子转过来看他,他低着头,她也低着头。
“姐姐心情真的不太好,但这不是晚晚做的。”
杨庭晚抬头问:“是不是小白做的啊,一提小白姐姐心情就不太好了。不过,姐姐,上次可恶的小白,害我摔下来我也不开心,可后来啊,爸爸跟我说,是有一条大怪物,蜥蜴,想要吃我,小白才把我摔出来自己被咬了。”
“小白是一条很好的小龙,等回去之后,我让它给你道歉。”
女子侧过脸去,暗淡的眼里有了些神色与晶莹,她很快眨了眨眼,又恢复了微笑再回头。
“小白也没有让姐姐不开心,只不过啊,晚晚要出一次远门,去学习。爸爸,管叔,姨娘们,小伙伴们,还有小白,很久都见不到了,晚晚怕吗?”
“晚晚不怕。但可不可以不要出远门啊。晚晚乖,在家里也可以学习。”
女子脸有些变化,柔和而憔悴的脸上,微笑似乎存在不了了,有点心酸堵在了鼻尖。但她还是保持着神情,看着杨庭晚,而此时,杨庭晚睁着大眼睛,一脸正正地看着姐姐。
“姐,我会好好在外面的。”杨庭晚抿了抿嘴角,“我六岁了,是大孩子了。”
女子面色欣慰,又鼓了鼓脸颊,想要让笑更灿烂些。
可是这一鼓,除了酒窝,什么也没有。
二人起身,继续行,柳絮轻白,沾了身。
血柳沿着筑梁城的内河种了半边,另一边是已经种了两百多年的震江绿柳,两种柳都很长寿,远超过一般柳树。震江血柳的絮最白,震江绿柳的絮最淡。血柳一岸叫白堤,震江绿柳一岸叫浅堤。想隔一江水,两种絮纷飞。
白堤浅堤北端是大吴次都故城,另一端是扬江第一剑派叹剑派。
虽然路并不漫长,二人还是趁黄昏余晖尚未落霞时,才登上叹剑派所在地的。
作为天下八大剑派之一,叹剑派显得很低调。剑派主体建筑隐没在筑梁南城的山野沼泽之中,剑派中人出入一般不走正门。在白堤南段,叹剑派名义派门之处,也只是一桥、一剑、两个对酌的老翁而已。
那剑,立在桥的尽头,古朴、敦实、厚重、不刃。
因此,两个老翁把棋盘摆在上面,棋盘立得很稳、很稳。
玄衣老翁着白子、白衣老翁着黑子,不搭理二人。
女子视若无睹,直直走向南边,庭晚跟上。
“姑娘留步。”玄衣老翁道。
“留下谈谈。”白衣老翁道。
“本派谢绝游客。”
“除非进派修学。”
“修学需要考核。”
“定于每季季末。”
“每逢大灾大役。”
“考核有减有补。”
两老翁一应一和,摇头晃脑。
女子从衣袖取出一封书信,“有荐信一封,还望二位长者查看。”
玄衣老翁取过信,先放至鼻前一闻,一股淡淡清香浮在鼻梢,稍许回味。
便打开信时,看到几人表情尴尬,也被传染得尴尬了起来。
“妖媚奸邪之人我一嗅便知!”玄衣老翁赶紧字正腔圆说道,碍于长者身份忍住了将正道的手向天上一指。
“闺女不必理会他。”白衣老翁抢过信,细细阅读,玄衣老者愣在一边,然后很快,双手叉腰,不屑阅读。
“节哀。”白衣老翁说道,不掺怜悯。
女子微微颔首。此行很长,这句节哀还是第一次。
“二位稍等,我去禀告先生。先生之前有嘱托,入门之事,还需商议。”
白衣老翁一走,玄衣老翁有些无从所去,想要坐下似乎没有对棋的人,想要同女子对话却有所不妥,最终他向前走到杨庭晚面前,“小友,你是何方人士啊。”
“我是临城的。”
“那可是国都啊,不过这风景人物百里不同天,小友可看过这筑梁的风貌么?”
“有流血的红红的柳树,还有熊猫。”庭晚认真答道。
“此话当真?!”玄衣老翁本是寻常客套,可庭晚几句童言却让他惊了。
看了看眼前这女子,那女子,似乎并不打算和老翁交谈,不过既然没出言纠正,那倒有可能这孩子所说属实。况且这么乖的孩子怎会说谎?
略微平复心情,玄衣老翁言道:“吾,叹剑派前任长老池合。这熊猫之事,小公子但讲无妨。”
杨庭晚一愣,不明何意,说道:“池爷爷?”
咳咳,池合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提问,不过脸皮够厚没有计较这些,道:“你可曾见过这,这兽物?”
“爷爷,什么是兽物啊?”
“嗯~”
“神兽,神兽熊猫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整个脸圆圆的,耳朵圆圆的,有个大大的黑眼圈。”
“你真的看到了?”
“看到了,我还找姐姐问了,晚晚原来不知道这叫做熊猫,姐姐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池合又看了一眼女子,女子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那晚晚告诉爷爷,你是在哪儿看到的啊?”
“我从地上看到的。”
池合心头一痒,好家伙,这么小就会隐瞒了,不是地上看到莫不成这还会飞。
“那这神兽是什么颜色的啊?”
“黑色,白色。”
池合下定决心,既然局面可控,若那引荐之人并不太尊贵,那等钟离那老头子回来,自己得把这两人稳住,一探究竟。
他人不知,可池合知道,熊猫并非外传那样有着多种多样的颜色,譬如禾国国兽的画像上熊猫便是粟绿色的。池合博览群书,看过九百年前吴天帝正版拓印的《吴海经》,而那书籍之中,其他动物皆彩色,唯熊猫只有黑白二色。
池合认为,熊猫颜色五彩缤纷的错误言论,是史学家们过度解读造成的,史学家们认为《吴海经》中其他神兽都有色彩,唯独熊猫只有黑白,应该是拓印问题,遗漏熊猫颜色。
毕竟吴天帝当时称熊猫为国宝,而稀有尊贵灵兽,往往色彩出众。
至于为什么吴国的熊猫是黄色、禾国的是粟绿色,大概是后人解读问题罢。
不多久,白衣老翁钟离带一人缓缓走来。
这人年纪中年,身着青玄袍,衣着纹饰是紫金勾勒,加之气度不凡,引人注目,让人想揣测身份。
“尊人叹剑派十四名的翰海长书——杨昊明。”
“这便是那杨氏遗孤了。李小姐?”杨昊明并不想避讳什么。
杨庭晚听这句话,心中记忆翻涌,似乎在刹那之间肯定了之前没有肯定的一些事,一股酝酿了很久的悲痛突然冲出,让他,想要哭。
“杨家子弟,得硬。”杨昊明气沉丹田,“你!”
他没说你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是说了一个你字。
就这一你字把杨庭晚的泪水憋回去了。只是情绪突然激动,一收一回之间,杨庭晚有些不可避免的抽噎。
女子把杨庭晚扯到身后,目光冷冽,直直看着杨昊明。二人目光对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