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细雨,刺骨的冷风呼啸盘旋着,叶七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水洼中,向着小镇外走去,好在朦胧的夜空中还有些微光亮,能勉强看清路。
此时,小镇的南面已经是一片漆黑寂静,那里住的基本是小镇上的穷苦平民,且不论今日的天气,就是寻常夜晚,那里也是一片寂静。
北面是一大片的高门大院,住的都是些富户人家,如今深夜下还能看到点点灯光,偶然之间随风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一南一北,可谓泾渭分明,而此刻叶七雨脚下的这条街道就如同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把这个小镇分成了两半。同在一片天空下,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路之上,寒风更急了,险些撑不住伞,叶七雨索性收了雨具,顶着毛毛细雨前行。单薄的衣衫留不住丝毫热度,形同于无,只能咬牙苦忍着。
叶七雨心想,那四眉道人给了那么多的钱,故事也没听全,自己帮他把东西送到,权当抵了这个人情。
四眉道人口中的破庙离得并不远,就在小镇外,而整个小镇也只有这么一处庙宇,断不会出错。那个小庙,叶七雨去过,叫做三清殿,记忆中的样子一直是破破烂烂的。
时下,世道艰辛,人心不古,明哲保身尚不能够,谁有多余的精神去信奉这虚无的神祗。一个快饿死的人,更趋近于填饱现在的肚子,而不是祈求未来的恩赐。
所以,孤零零地独自屹立在小镇外的三清殿,别说香火了,年久失修下,又遭风雨侵袭,几欲倒塌。许久未见,叶七雨也不敢肯定如今还在不在。
出了小镇,就是一片杨树林,这里一度曾经是叶七雨年幼时的最后期望,有时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遇到对的时节,能摘些野果,采些蘑菇,在小河里洗净,就这般扔嘴里,也吃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进入杨树林,就能隐约看到三清殿,还是原来的样子,叶七雨松了口气,否则还不知如何完成四眉道人的托付。
那四眉道人诈死反击,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叶七雨可是真真地看着那把匕首插在胸前,还留了那么多的血。
他曾经在小镇上见过屠夫杀猪,也差不多是那么大的一把刀,一刀进去,流完血顶多挣扎几下,就死透了。四眉道人那强悍的死而复生,第一次刷新了他对生命的认知。
虽然刚才四眉道人利用了他,可不知为何,叶七雨心里居然没有恨意。几人相比较下来,他觉得对四眉道人更有好感,并非是为了赏钱,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有人爱花,有人爱草,不也不需要理由么?叶七雨甩甩头,抛开这些乌七八糟的想法。
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了小庙门前。
叶七雨抬头看了一眼,迈步进入,漆黑中,蛛网挂了他一脸,只得用手挥舞摸索着,口中低低喊着:“四眉道人!你在么?”
小庙空空如也,只有自己的回声。
叶七雨摸了进去,找了块烂木头坐下,心想要不就放这里吧!只要他随时来,都可以拿走,想着就要掏出那个铁盒。
不行,这里并不是什么偏僻的地方,要是被其他人拿走,就大大不妙了。而且在那般危急关头,四眉道人把这东西交给自己,此物定然十分重要。
叶七雨想来想去也没有个两全的主意,索性就这般干等着,心里祈求着四眉道人莫要爽约。
漆黑漫长的黑夜,少年静静地坐在破庙中,除了冷,他再也找不到第二种感觉。至于什么狗屁的鬼怪说法,他压根就不信。从小见惯了白眼,在他的眼里,没有比人心更可怕的东西。
渐渐地,外面的雨停了,天空亮了些,也温暖了许多。不知不觉,迷迷糊糊中,叶七雨居然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舒服,等到他再次被冻醒时已经是黎明,外面天光隐约放亮。
他苦苦等了一夜的四眉道人没来。
也许是被小店中的那三个仇家缠住了吧?也许是伤的太重,无力前来吧?还是他根本就已经死了?
叶七雨摇摇头,半天也没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索性起身出了小庙。
本以为昨夜的那一场暴雨,又是一场糟糕的霉雨,少说持续三五天,不成想只是一夜的光景就已放晴。
叶七雨走在清晨的路上,昨夜淋湿的衣服早已被焐干,连带着心情也随着天气变晴好了起来。
再次走进小镇,天光更亮了,街道上已经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就如昨天、今天、明天一样,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此时忙碌在街头的,大多是讨生活的穷苦人,肯定不敢偷懒,天没亮就已经摆开早市,顶着冷风等待生意。光顾的人群大多是大户人家的婢女小厮,一来是为了图个新鲜,二来也是为早饭准备。
叶七雨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自顾低头匆匆回了瑞福老店。
来到门前,伸手一推,“吱呀”一声木门毫无阻碍地敞开,肯定是老掌柜见他一夜未归,留着门呢!
叶七雨跨门而入,小店中已经收拾整齐,昨晚窗口上的那个大洞也被木板堵严实了。
“七雨,是你吗?”老人的呼喊声突然传来。
“是的!”叶七雨应着走过去,老人正躺在店内一角的地铺上,可能老掌柜见叶七雨昨夜迟迟未归,老人又行动不便,索性抱些被褥让他在小店内对付一晚。
“哎!你这孩子,怎么一夜未归?昨晚那么冷的天,怕是得冻坏了!”老人叹息着,又是没完没了的喋喋不休。一边唠叨,一边摸索着起床,整理被褥铺盖。
叶七雨也不回他,自顾在小店中把桌椅板凳放开,又细心整理起来。
老人收拾停当,摸索着来到小店门口,掏出旱烟,舒服地享受着,虽说看不见,可脑袋不时随着过往的脚步声扭动着,迎来送往,乐此不疲。
叶七雨打扫完毕,刚把老人的书桌展开,老掌柜也打着哈欠下楼了。
眼看店中桌椅整齐,老掌柜满意地点点头,赞道:“七雨啊!你这般手脚勤快,指不定哪天也能和王小乙一般飞上枝头,吃穿不愁!”对于他彻夜未归的事情,却是只字不提。
叶七雨摇摇头,他才不稀罕给人当下人,在别人的白眼下过活。情愿就这般清贫艰难地讨生活,也好过在铜臭味里蜷身缩首。
挂好书场水牌,泡好茶,把老人扶到桌前坐下,叶七雨每天清晨必做的事就算完成了,只待听客上门。
清晨的书场一年下来也没几个听客,吃穿不愁的还在睡觉,饿肚子的正在想法填饱肚子。可老人多年来,依然如同街头的早市一般勤恳准时,按他的说法,讨生活就和做学问一样,要兢兢业业,不能偷懒。
也许因为昨夜那一场突然的变故,等了半早上也没个人影光顾书场,连带着小店也没了生意。老掌柜急得门里门外来回踱步,不住摇头叹息着,眼巴巴望着过路的行人,心想着只要有人进来,哪怕是走错门也是好的,胜过如此冷清萧条,半点没有做生意的样子。
眼看着到了晌午,还是没人。老人伸手入怀,掏摸片刻,抠出一文钱,放在桌上,突然道:“七雨啊!反正左右没生意,不如你到街上逛逛,有什么自己喜欢吃的买点,天黑回来接我就成!”
叶七雨顺手拿起,心里明白,昨夜小店内发生了那么古怪的事情,自己又是首当其冲,老人是怕待会有人上门,影响了生意。
叶七雨出了小店,百无聊赖地走在街上。这条路他每天都要来回几次,哪里有个坑洼,哪里地砖松动,心里清清楚楚,实在没有什么可逛的,又没地方去,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再去小镇外的破庙等等,兴许那个四眉道人今天便会来,自己也了了一桩心事。
有了方向,七雨心中不在那么迷茫,手揣在裤袋里紧紧捏着老人给的那一文钱,心里盘算着待会该怎么用。
对了,先找小六子买串糖葫芦,再到苏记买几个肉包子,瞬息间,心里就有了主意。算算时间,自己已经两年多没吃过糖葫芦了,那东西酸酸甜甜的十分可口。还有苏记的肉包子,想到这,叶七雨咽了口口水,肚子更饿了几分,迫不及待地加快了些脚步。
“这位小主,请留步!”
突然,身后传来喊声。
叶七雨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扭头一看。
街边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男子,看着年纪四十出头,头戴一顶破破烂烂的四方巾,身穿一袭灰白旧布袍,衣虽凋敝,人却精神,双目如炬,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叶七雨一愣,左右看看无人,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讶然道:“这位先生是叫我?”
男子笑着点点头,道:“不错,在下正是叫你!”
叶七雨一头雾水,面前之人看着像书生模样,只是年纪大了些,自己在小镇里从未见过。不过,小镇地处边陲,各种往来的商旅,循世避祸的过客,亦或是灾荒逃难的游民,时常见到,面前的陌生男子也不足为奇。
叶七雨虽然心里不解男子为何叫住自己,但脚下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那男子待叶七雨走近了,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只看得叶七雨都尴尬地迈开了脸,才开口道:“小兄弟,我看你天庭饱满,双颊圆而不瘦,颔尖而不利,想来该是大富大贵,如日中天之命,只是不知为何是如此境地?”
男子说完盯着叶七雨全身上下,一脸疑惑的表情。
“我?大富大贵?”叶七雨哑然,他连做梦都不敢高攀这些字眼。如今,他和老人靠着书场活命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全看天意,哪里跟这些话沾了半点边。
抬头看去,不经意间,男子背后露出了一个白色的横幡,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一字千金”。叶七雨心中明了,原来面前之人是游走四方的算命先生,其实也是为了生计奔波的苦命人。
你这就算唬人也专业些,好歹沾点边。
叶七雨无奈苦笑着摇摇头:“你不用费劲了,我没钱的!”说完就欲转身离开。心想,省得他在浪费口水,痴缠不休。
男子眼见叶七雨要走,赶紧一把拉住他,笑道:“相逢即是缘,在下初到宝地,小兄弟听听又何妨。要是说中了,就给个一文半文的,实在没有,也权当替我开个张,又有什么打紧!”
叶七雨深知生存不易,听了这话,也不好意思立马就走,索性听听他怎么说,就当陪太子读书了,但铁了心的要留下身上的这文钱祭自己的五脏庙。
男子眼见叶七雨好歹留下了,又靠近了些,定定地盯着看了几息,徒然惊呼道:“不得了啊!不得了!在下一生遇人无数,从未见过如此高贵的面相!”
叶七雨嗤笑,这一惊一乍的操作,说白了就是唬人的。他和老人一起说书时,偶尔也会唱唱双簧,比这精彩多了。对那男子口中的话,是半分也不信。
男子见叶七雨面色毫无变化,从容地道:“小兄弟,你双眉之间,印堂之下潜藏着一条淡淡的痕迹,歪歪斜斜,如龙似蛇,直达天庭,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冲破阻塞,如今之势,便如同潜龙在渊,含而未吐,隐而不发!”
有吗?
叶七雨抬手摸了摸,还是原来的样子,哪里有什么龙啊蛇的!心里更加笃定面前的男子是唬人,而且还是那种学艺不精的江湖神棍。
男子看叶七雨居然还是不信,眉头微皱,继续道:“你双眉浓密,直而挺,但眉头间有一小痣,此位乃主父母尊亲,只怕爹娘俱已早逝,如今是孤苦一人吧?”
叶七雨吃了一惊,心中咯噔一下,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男子。自己确实孤身一人,父母也早在十几年前就在灾荒中去世了。刚才那番话,心里已信了三分。
男子看叶七雨总算信了,微笑道:“不知小兄弟可否把生辰八字告诉在下?让在下替你卜算一卦!”
叶七雨想了想,依言报上。这八字还是出生时父母就写在了他的衣服上,从他记事起就一直记在心里。
男子听完掐着手指推算了起来,片刻后,猛然抬头看着叶七雨,恍然道:“难怪!你命中有破星阻挡,正星被压制,无法出头,所以现在生活窘迫!”
说完又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竹筒,几枚铜钱,在手里摆弄一番后装了进去,上下左右摇晃起来,看着颇有几分神秘的样子。
不久,男子揭开竹筒,倒出铜钱,在手里扒拉着,嘴唇微动,也不知在说些啥。
叶七雨心里好奇,问道:“算到什么了?”
男子微微点头,道:“算到了一个乾卦!”
钱卦?叶七雨一愣,心里又信了三分。昨晚自己确实从四眉道人手里得了一大腚银子,可不就是发财了。
男子微微一笑,料想面前的少年也分不清“乾”和“钱”,解释道:“虽然此乾非你想的钱,但乾者天也,《易经》卦曰:乾,元亨利贞,即大富大贵,卦象变爻落在初九,乃是阳气潜藏之势,便如同神剑在鞘,光芒内敛,不出则矣,一出必定威服四方,荡平天下!”
叶七雨听得一头雾水,瞠目结舌。半晌,定了定神后,才弱弱地问道:“那是好?还是不好?”
男子笑笑,果然应验了那句话:小孩子才分好坏,大人只问利弊。接着道:“你这命格自然是万中无一的,只是命势太强,一生多波折坎坷,而你身边的人都难以承受这股如龙的气势,迟早因为你招来无妄之灾,恐怕你这一生到头来也如少年时代一般,孤苦无依!”
七雨浑身一震,不由想到了小时候的那一场大灾荒,父母把最后的吃食给了自己,自己才能随着逃荒队伍来到小镇,而父母却饿死了。他一直以为,那是天灾,是不可抵挡的宿命。如今仔细想来,要是父母抛弃了他,兴许能够活下来。可不就是自己害了他们么?
还有昨夜的那一场变故,要不是因为自己乱编故事,会莫名其妙地卷入漩涡中么?自己也不会用刀插在四眉道人的心口。小店也不会毁坏,生意也如同以往,还能维持!
这一切,原来都是因为自己么?
无形中,叶七雨仿佛陷入了一个漩涡中,被撕扯着沉沦、堕落,他拼了命的挣扎也是于事无补。
只见他仰头望着天际,双眼迷茫,眼神焕然,脸上的表情时而茫然,时而狰狞,时而痛苦,时而心酸,时而惋惜,时而愤怒。短短几个瞬息,竟仿佛已经历了沧海桑田,无数昭华。
“小兄弟!”男子皱眉,伸手拍了拍叶七雨的肩膀,轻声唤道。
“呃!”
叶七雨从懵懂中清醒过来,只感觉浑身酸软,刚才奇怪的幻觉如同真实的一般,耗尽了他全身的体力。
男子莆一抬头,迎上了叶七雨的目光,顿时吓得一阵心颤,面前这双眼睛虽然清澈平和,可眼角隐泛血丝,如同野兽一般,还残留着丝丝狰狞。
男子叹息一声,问道:“你没事吧!”
叶七雨摇摇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无力地问道:“那,我的命格有解吗?”
他以前也曾听人说过,有些算命先生,既能算,也能解。只要解了,就能趋吉避凶。
不料,男子果断又肯定地摇头道:“既然能解,又怎么叫命数呢?真的解了也就不是你的命了!”
这一番模凌两可、云山雾罩的话语听得叶七雨一愣,不过细细品味,也有几分道理。张了张口,想要说点啥,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伸手掏出那一文钱,放在了男子的手心,悻悻地转身离开。
“小兄弟,且慢!”
叶七雨刚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了男子的喊声。
回头一看,那算命的男子已经拿起了那写着“一字千金”招牌横幡,一手指着上面的“千金”两字,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叶七雨意会,恨恨地跺了跺脚,暗道这酸丁当真心黑,也怪自己愚不可及,明知对方是套自己的钱,还傻乎乎的钻进去,这下好了,身上的一文钱没了不说,要是此人还不肯罢休,在这大街上闹将起来,自己说破大天也是没理,算命给钱,天经地义。
男子见叶七雨虽然停了下来,依然没有回头的意思,索性快走几步追了上来,笑道:“小兄弟,我神算子宁某的价格可不是那么低的哦!”
叶七雨气结,心想自己要不再把身上的外套脱给他,可这也不值钱啊!左思右想也没有个合适的主意,当真说不出的窘迫。
男子看着叶七雨这般尴尬的模样,忽然仰天长笑,口中念道:“天地于我如浮云,钱财于我如粪土。今日卦金,他日相遇,再行收取!”声音虽不大,却透着万丈豪情,说不出的洒脱和不羁。
说完,沿着街头大步流星去了,留下了少年独自站在原地。
叶七雨听着这番洒脱豪迈的话语,突然浑身一震,脑中嗡地一声大响,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一般,定定地看着男子的背影。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街头渐行渐远的男子不像是一个普通的算命先生了。
那一身金戈铁马洗尽铅尘后的宁静,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还有那一双阅尽苍生繁华的双眼。
叶七雨竟是震撼得呆愣愣地站在街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等他再度清醒之时,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哪里还有那算命男子的身影,而自己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铜钱,正是刚才给出的卦金。
叶七雨怔怔地看了看四周,在原地站了许久,终是一跺脚,穿过街道,往小镇外去了。
这神秘的算命先生来得蹊跷,去得突兀,匆匆一晤间,给少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叶七雨不知道的是,多年后,两人再度相逢时,已站在了另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