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那都买的什么啊”,孙历城的媳妇又问道。
“咱也不知道买的什么,说是小姑娘都得穿,什么背心,裤头,那穿在里面谁能看出来,买不买没什么用”。
张烊越听越觉得脸上火烧一样,她特别讨厌张小华那张嘴,什么都往外瞎说。
这似乎是无法避免的冲突,张烊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张小华那么吝啬,非要让她被人笑话才满意吗?
“我怎么有这样的爸爸”,张烊眯着小眼睛慢慢小声哭起来,她不能理解张小华。
人的悲伤与痛苦总是被困在一个牢笼里,外面的人不知道她为什么悲伤,里面的人不能轻易走出来。
后来当张烊哭完以后,她又觉得莫名其妙,好像那些突然涌上心头的悲伤,就像是小孩子的无理取闹一样,她忘记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委屈。
张烊喜欢看电视,在清晨太阳只露出一个脑袋的时候,她就拿着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五点左右的湖南频道总有节目,《新闻大求真》,《情迷睡美人》,六点左右社会与法频道的法律讲堂,普法栏目剧(现在改了名字,方圆矩阵)山西频道的老梁故事汇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动物世界啦,有的时候她也会发现别的好看频道,都只是在大拇指离开遥控器按键的那一瞬间,停顿一会看看画面,人长得好不好看。听他们谈论的事情,有没有意思,新不新鲜。感兴趣就看,不喜欢就直接播走。
这或许是张烊情感表达的最清楚的时刻了,她喜欢看字幕,这使得她在小学学习语文如鱼得水。也喜欢学习他们的说话方式,因为马桂珍不怎么和她交谈,张小华又只会唠叨些琐碎事,旁的小孩子又只是他们父母的缩影,这普通的农民,谁说话也不会去小心斟酌,可是张烊会,她一心想让自己变得出众,可是却又格格不入。
小学时从家到学校,也就一小段路,两个弯道,可现在张烊坐在车上,路过无数葱郁的农田,高大的白杨林一直目送着张烊经过好几个岔道,这路程明明不远,却好像拉远了谁与谁的距离。
人估计都是有点矫情的,昨晚张烊还为自己的委屈和张小华吵了一架,可现在她却又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离别的愁绪。
她抬起头,看见张小华靠着车窗已经轻轻打起了呼噜。
“同学们,上课时间到了,请尽快回到教室……”,上课铃在这个教学楼的上空响起。
初一四班却还是热闹的模样,黄老师正在排座位,他穿着得体的白色西装,正拿着整个班学生的成绩单分桌。
“谭秋秋”
“高莹”
“你们两个一坐”
“张烊”
“邵楠”
“第三排靠窗”
张烊腼腆的背着书包,她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特别晴朗的早上,班级是喧闹的,彼此认识的都在迅速熟络,就连陌生的同桌间也都开始说说笑笑。
张烊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具备这个能力,她不知道怎么和别人打招呼,而突然之间她又想起了,这些嬉笑的同龄人在昨天都在场,他们看见了自己最狼狈的样子,笑的那么大声。
顺其自然吧,张烊想,她可能真的迈不出第一步,即使她知道迈不迈可能对她影响很大。
她在心里记下每个人的名字,她想,当他们来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可以叫出那些名字,这该是多么让人惊喜的一件事。
张烊认识第一个可以勉强称为朋友的人是在军训上,那时候已经开学了两三天,太阳光很毒辣,年轻的教官和前面活泼开朗的孩子说话。
张烊低头站着,她又瘦又黑,个子矮的可怜,以至于路过学校走廊的大镜子的时候连瞄一眼的勇气也没有,这个女孩把自己同样上不得台面的手紧紧踹进衣兜里,正努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天很蓝,云朵轻飘飘掠过太阳的时候,张烊都会迎来一阵小凉风,她听着耳边的口哨声,慌张的跟着旁边人的步伐,偶尔有几个老师去打篮球,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是那个夏天的简单音符。
“后面那个女生,低着头的那个,顺拐了”
教官喊了两遍,张烊才抬起头,她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最后对上教官和前排男生的视线。
“说的就是你,上前面来”
“喊你两遍没有听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在喊我”
“喊报告”
“报告教官,我错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这傻逼咱们班的,卧槽长的真他妈带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似乎是被纠正了很多遍,那位年轻帅气的教官笑着对她说,“小姑娘走路就要抬头挺胸,你要有点自信”。
所有旁人所见你缺少的,那必定是不合格,“自信”这个词汇曾被无数人提起过,他们都说,“张烊你要自信点”,他们像改错一样挑出张烊身上所有的不足,却没有一个让愿意和她说,“你看,要像我一样……”
所有人中,总要有一个最低贱的,张烊或许就是那个人,她不是白天鹅,而真的是丑小鸭,丑小鸭里最滑稽的那个。
“那个女生,女排满了,男排补齐”
“那个学生,哪班的,和你们班的同学一起吃饭”
“老师,我们人满了”
“我们也是”
突然矫情起来是什么感觉,张烊的眼泪在快要决堤的时候,那位拿着大喇叭的食堂管理员硬生生为她挤出来一个位置,在一桌穿的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旁边,放了一个塑料板凳。
张烊几乎手足无措,她想要表现的很自信,像心里想的那样,大大方方的说一句,“你们好,我叫张烊”
“我不吃了”
“一起走”
“我也吃不下了”
那一顿饭,张烊端着碗,她不知道自己在吃红烧肉,因为一点味道也没有,连白米饭都是苦涩噎人的。
窦琴琴就坐在张烊旁边,她没有走,两个女孩对坐着扒饭,张烊用余光打量着这个女孩,军训时她站在自己旁边,张烊和她搭过两句话。她穿着满身大红嘴唇的牛仔服,皮肤黑,人又很瘦,此刻已经吃了第三碗饭,正在把另一个菜的蒜苔炒肉往碗里拨。
两个人吃完饭就自然而然的一起走了,窦琴琴也不是很招人喜欢,可她长的不错,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就是这身衣服实在雷人,靠近她身旁的时候,张烊又隐隐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不像自己身上的烟味,那味道很复杂。可是她不在意,众多人中她可以挑到一个愿意靠近自己的人,那是自己莫大的荣幸。
有些不幸看到开头就能预料到过程,排挤是意料之中的,张烊那时还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其实所有人的关系一开始没有那么僵,开始的开始是所有女孩开始轮流盛饭,张烊一开始接过饭的时候还受宠若惊,她强装镇定的说着谢谢。
后来张烊想给她们盛饭的时候总在犹豫,怕她们嫌弃自己的手脏,她这么一纠结,第三天就没有盛她的饭了,张烊坐在座位上的时候一愣,她几乎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她还是不想伸手去盛饭,她的手太黑,又短又黑。
“有的人,没人给她盛饭就不吃了,她以为自己是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怕你们嫌我手埋汰”,张烊急忙解释。
“……”
也就是这天晚上,张烊正在看书,突然有一个纸团扔到了她后背上,她弯腰去捡,看见一个长的很漂亮的女孩子正在瞪她。
她摊开纸条,上面是女孩还算板正的字,“你以为你是谁,要不要点bi脸,以后别欺负我姐妹”
张烊看着这张纸条,她感觉一点都不真实,甚至还有些冤枉,她觉得这些小姑娘简直幼稚的紧,这是干嘛,她提起笔只写了几个字,“对不起,但我没欺负她们”
“嗤”,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这天晚上,张烊刚爬上床,那个女孩就来了,她站在门口,目不转睛的瞪着张烊,她说,“贱逼,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张烊看着她,觉得这话太过分了。
“我什么也没干,还有,你凭什么骂我”
“我可没骂你,有的贱逼自己对号入座呗!谁她妈的都不是好欺负的,你等着”
上铺看的很远,张烊仰着头看着天空上的星星,她的泪水从嘴角流到脖子下,到最后整个人都慢慢颤抖起来,几乎失声哽咽。寝室里安静的要命,她听见有人不耐烦的翻了几遍身,还轻声骂了一句,“我草你…”
张烊突然意识到,她们可以听见自己哭的声音,她刚把头埋进枕头里,就听见一个小姑娘晃了晃她的床,“谁欺负了你似的,能不能让人睡觉了”
“对不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