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即便寻常疏懒学业的学生也纷纷拉紧心弦,专注修习功课。每个人都知道,为了拿到更好的成绩单,各科的最后几节课万万不可缺席。各个教学楼都有很多自习室,但一下子人满为患,学子们为找不到座位而发愁。在期末开考前,辅导员老费组织学生在主教学楼北阶梯教室开了个吹风会,告诫学生:“我不希望考试期间发生任何事情,任何事情!有人敢丢我的脸,我保证他不会有脸!”这位辅导员作风素来果敢,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也许是吹风会起到了该有的效果。整个年级考试期间相安无事,无任何不良状况发生。
从最后一门考场出来,时间已算是进入寒假假期。他没有参加舍友们的包夜狂欢会,简单收拾行李,离开校园,坐上公交车,走进位于省城一角的汽车站。长途大巴车准点发车,驶离这座古老又现代的省会城市,开往相距两百公里外的北方小城。
随着风景不停向后退去,家越来越近,他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他家住在小县城的城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落。在上大学前,他未曾离开过县城,世界的中心仅是一方小墙院及两三栋小房子。但是,记忆不曾狭隘过。诸多往事随时光而去,消散在年轮辗起的尘埃,少数得以保留下来,化作回忆,伴随他从幼年到长大成人。有的记忆是轻松与欢愉的,有的却带来了压抑与痛苦。他曾在日记写下这样一段文字:“……生命的成长是不同凡响的史诗。人生的经历塑造人性的形状,人性潜移默化地产生情绪,驱动各种各样的行为,引导不同的人生道路,演化丰富多彩的生命终章。人生往往局限在自我的演出,表现得太过匆急投入,没有精力顾及表演是否精彩。人生往往不愿停下扮演角色,尝试深刻地剖析、突破自我,当一个生命悲喜剧的品鉴者、超越者。”
在独处的时候,他习惯陷入长久的思考。在内心深处,他认可自己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他从未正面承认过这一点。有时他只在读一本书,有时仅是躺在那儿,他仿佛被关进了一道黑暗的高墙,对周围的发生一切几乎失去感应力。思想的洪流是狂烈的,甚至完全脱离现实,奔放星空深海,无视大道法则。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是幸福的,带着悲悯的心调。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心肠的人---这无可挑剔,但不足也是显而易见。他不够自信,缺少勇气,不善表达情感。从高中住校开始,他每次回到家,当面对父母因操劳而苍老疲惫的脸庞时,他总是不知将目光往哪里投放。他还相信自己是个具有才华的时代青年,为人正直,要求进步,对社会抱有责任感,不喜随波逐流,厌恶谄媚逢迎。然而,当剥开看似华丽的包装,直至内心深处,他承认自己是个寻常农家的普通孩子。这是烙在灵魂上的印记,是他的本源,是他的主根,是他人生赤裸后原有的样子。
他走过那条熟悉又陌生的乡间道路,推开锈迹斑斑的虚掩院门,柔和的灯光撞在脸上,纠结而空虚的情感一下子贴实起来。时光仿佛回到过去,少年玩耍夜归而饥肠辘辘时才会有的心潮涌动与狂喜填满整个胸膛。他立刻想到家中火热的灶膛、油腻的蛋炒饭、紧实的老棉被以及屋后的小菜园,沉甸甸的柔情蜜意严紧地包裹着他。家中大灰狗第一时间窜出来,直往他怀里扑拱,发出欢快的嘶鸣。母亲从房门里走出来,脸上漾起温和而快乐的笑容。这是个地道的乡下老女人,矮小却并不瘦弱,岁月过早地在她原本清秀隽美的脸上烙下时光流过的痕迹,整个人看起来黑黝黝、皱巴巴的,满是烟尘气儿。他心里清楚,这个乡下女人力体辛劳,节约持家,相夫教子,从来不会让人说出闲话。不过,跟很多没文化的女人一样,她思想俗气,嘴巴闲碎,还有贪慕小便宜的毛病,比如她曾在秤上做手脚,以便卖出家种蔬菜时多获得不当的微薄收入。这个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将两个孩子都送上大学,这在整个村子是绝无仅有的。她毫不掩饰骄傲之心,经常有意无意地向别人炫耀这一点。在小儿子看来,母亲对待儿子们严厉而兼具温柔,在是非问题上常能主持事理,极少冲动行事,这给儿子们树立了榜样作用。如果将母亲比作水的话,那父亲就是一团火。父亲大母亲三岁,是个本分的农民,兼职泥瓦匠,一辈子与种植庄稼与上瓦砌墙打交道,干活不辞劳苦,为人少言爽直,喜怒形于色。他对妻子还算不错,虽有磕磕绊绊,却从不曾动过手。但在儿子们面前,父亲俨然威严与粗暴的化身,曾给孩子幼弱的心灵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在房间里放下行李,他第一时间去找父亲照面。这是他出远门上学后养成的习惯。老男人半躺床头,已然睡着,发出阵阵不规律的鼾声。老柜面上的旧黑白电视机还开着,断掉的天线绑在后面。儿子坐在床头,胆怯地偷看父亲。老男人有一阵子没刮胡子,面相显得更加衰老。从家里存着的几张老照片来看,父亲年轻时是个标准国字脸的帅小伙子。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过量的劣质烟酒佝偻男人的身体,黑皱男人的脸庞。父亲刚刚五十岁出头,形象已与老照片判若两人。
“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要活得歇斯底里?人们总说,养儿防老。可是,他过得幸福吗?我看一点儿也不。将来会吗?也不一定。迟暮的人生前路飞扬暗灰的沙尘,完全看不到尽头。悲情的戏剧不过如此,这个男人就是鲜活的证明。”他心中满是感伤。
他在自家锅屋找到母亲,后者正在为儿子烧水煮面条。在老女人絮絮叨叨的倾诉当中,儿子得知家里发生的一件大事:舅爹因故瘫痪了。意外发生在入冬前。老头的身体原本一直不错,那天冒雨干活,不小心摔了一跤,跌断骨头,从此再也站不起来。当得知病情耽搁了一段时间,他气愤地认定是舅舅舍不得花钱而耽误治疗。母亲说舅舅刚盖了新房,又娶了媳妇,手上的确没钱,不过耽误病情的原因不是不孝顺,而是没认为有那么严重,后来一看实在起不来也带上医院花钱看了病。母亲还告诉他,为了给舅爹看病,家里出了一笔款子,哥哥张振平特意寄回来一千块钱。他责问母亲为什么没有通知他。母亲说跟你说有什么用,还耽误学习。这让他哑口无言。哥哥张振平大他六岁,毕业后进入外省一家设计院工作,收入不算高,工作却很忙,经常全国各地奔波,连相亲都很难抽出时间。妈妈说,哥哥今年不能回家过年,单位接到要紧项目,等到项目做完才能回来。
第二天下午,母亲在旧自行车后缚上两只装满蔬菜与粉丝的口袋,令他送往舅舅家去。从小到大,他没少干过这项差事。小时候闲来无事,他经常在舅舅家的庄子玩耍,乡间道上不知来往多少回。路还是那条坑洼旧路,村庄的面貌却每年都在变化。一栋栋花檐翘顶的小楼拔地而起,别具红火的新气象。舅舅家前年翻盖旧房子,新起两层小洋楼。自从盖起楼房,舅舅老大难的婚姻问题得以解决。舅妈是个二婚女人,比舅舅大两岁,长得矮小粗壮,但性情和蔼,待人亲切。他赶到舅舅家时,舅妈正与人打麻将,身旁藤编小卧床睡着不满周岁的小弟弟。舅妈见到外甥,笑着说你小舅大汪逮鱼呢,小鬏生病也不问。外甥问舅爹呢。舅妈往后甩了甩头,说登里边呢。
东边房间又大又空,舅舅以前那张旧板床抵住东墙壁,床头另有一只破旧红木小柜,此外别无它物。他走进房间后,立刻闻到含着尿骚的怪味。生病的老头儿躺在床头,身上盖着被子,胡子有点卷乱,精神状态还算不错。老头见到外孙,顿时眉开眼笑。他虽有所预料,心里还是特别别扭。老头拉住他的手,念念叨叨地说个没完,从小外孙的学习情况到大外孙的工作生活,话题几乎无所不包。他一一予以耐心解答。如此聊说一阵,舅爹想要小解。他掀开被子,发现病人腿部异常细瘦,触目惊心。他服侍老头重新躺好,心中烦乱,如坐针毡。老头交代说,告上你妈被子衣裳都要洗了。他点头应诺。老头又说你看过你小弟了,这两天有些个发烧。他表示已经看过了。又是一阵冰冷的沉默,数秒仿佛经年。老头儿说你小舅登南边大汪塘逮鱼,你没得事望望去吧。
从病人房间出来,他在小弟弟的卧篓旁待了片刻。小家伙脸颊红彤彤的,正在沉睡,并不搭理人。他跟舅妈打过招呼,转往村南而走。南边有个大水塘,他小时候经常与小伙伴们在内戏水,出了村口不远便到了。水塘四周围绕一大圈村民,人数比他想象的要多。一台抽水机在岸上场边工作,发出嗡嗡的声响,将水塘的水抽调上来,放入大场另一侧的引水渠。水塘里的余水所剩不多,不少鱼儿翻腾的身影若隐若现。舅舅头戴草帽,脚踏长筒雨靴,与一群男人踩在塘下的淤泥地里。在别人的提醒下,舅舅发现了他,露出他所熟悉的的羞涩而愉快的笑容。舅舅吃力地拔靴过来,与他在塘边闲扯家常。如心有灵犀似的,他们都没有提及家中老人的病况。过了片刻,塘下有人呼喊,舅舅应声而去。他便在塘边闲逛,如遇旧识,应付一两句闲话。其中两三位曾是比较要好的玩伴,但也没什么可聊的话题。随着水塘余水越来越少,大大小小的鱼儿纷纷跃出水面,情状蔚为壮观。塘上塘下不时爆发欢声笑语。男人们有的穿着皮套裤,有的踩着长筒靴,有的干脆赤着光脚,围住水岸四周,将跌进淤泥的鱼儿抓在手里,一条条地抛上岸来。有的捕鱼者故意将鱼儿往人们身上抛掷。岸上男女眼见活体抛投物袭击过来,乐不可支地躲避开去。急不可耐的小伙伴们哄然上前,将挣扎的鱼儿摁在手里,投进几只圈在一起、大小不一的水盆水桶中。
他稍一转目,发现身边多出个年轻女人。女人推着自行车,应该只是恰好路过,见到池塘上下的欢乐光景,这才饶有兴致地停下观看。跟大多数寻常的乡下女人一样,女人的样貌装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看起来是个新晋妈妈,车后座的婴儿椅里绑坐着睡婴。这女人有些眼熟,他却一时想不出姓甚名谁。女人或是感受到他的注视,转头过来看他。她的长相还算俊俏,只是面色油亮灰黑。女人先是微微发愣,却油然漾出愉悦而狡黠的笑容。他一下子什么都想了起来。女人名叫梅娟,是后庄痴子家的女儿。他曾经同情女人的出生遭遇,仰慕她惊为天籁的歌声。几年不见,曾经的割草女孩长大成人,脸型与身材都丰润了不少。
女人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同龄人。“你是刘五爷家外甥,你跟过去还挺像的。哈,有几年没见了吧?有男人味了,更帅了!”抚了抚脑额,“那个什么,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呢!”
“你...”他很是局促,便看向婴儿,“这是你家孩子?”
梅娟整了整婴儿的小棉帽,“你登外地上学、工作?说话跟我们都不一样了。”
“我刚回来,还不太习惯,”他腼腆地发笑,“你现在怎样,真嫁人了?”
女人神情稍暗,转而眉头一跳,说道:“你不晓得哦,我脱离苦海了!以前天天割草当佣人,给人瞧不起,还要给老痴子还有痴婆子打!”抚摸耳下至脖颈的一道红痕,“看见了啊?老痴子发疯病,差些个给我割死得了!”
“你现在还唱歌?你嗓子那么好!”
女人露出得意的笑容,“唱呀,怎能不唱的!家里装音响,就是音质不行,没得KTV效果好。你没没去过KTV?我没得事呀,带小姑子还有小姐妹上街,浪去!”
“你对象不说你,对你很好?”
“好什么好?好吃懒做,懒汉一个!不肯做事苦钱,说也没得用!公公婆婆没得本事,天天两手叉着,什么也不管,大事小事都要我问!这日子过得……怎说呢,将将就就啵?”说罢,她咯咯地笑了。
“你对象还酗酒,还赌钱?”
“他敢呀!他就这个好,不喝酒不抽烟不好赌。就是脾气拐呢,没得事跟我怄气。我跟他说过的,他要敢耍疯打我,我就跟他离婚,谁怕谁呀!要真离婚,彩礼钱我不贪他的,他要想等,我自己苦钱还他,不想等,找我死老妈子要去!”
“你结婚太早啦,你能...”话到这里,他住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梅娟莞尔一笑,“你应该上大学了?”她敏锐地读出了答案,“那,你登大学里谈女朋友了?”
“家里条件不好,还没考虑呢。”
女人摇头反对,“小伙子一表人才,人也是好人,小姑娘肯定都欢喜呀!只要两人真心,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学校里不交心,还要等走上社会的?”
这时,塘上有人关掉抽水机。塘下的男人们开始着手摸鱼。更多的鱼儿被扔上岸来,水塘上下的气氛异常欢快。有个男人过于匆忙,不小心歪倒在泥水里,惹得岸上岸下笑声一片。在这样的氛围下,两人中断谈话,观看人们捉鱼作乐。
梅娟忽然开口说:“嘿,我不看啦!回去还有二三十里路呢。”
“你今天回娘家的?”
“没得事,来看看他两个死了没呀。”
他劝道:“每个人都有可能做错事,我们应该学会尝试放下。”
梅娟闻言收敛起了笑容,稍作垂眉,表情越发坚定。“我相信老天是公平的。”这句是用普通话说出来的。她凝看车篓的婴儿,半晌没有任何动作。他想要再作劝解,转思自觉不妥,将到嘴的话又给吞了回去。梅娟咧嘴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叫人捉摸不透。她也不言语,登上自行车,沿着塘边道路缓缓离开。她在前方里许外的路口拐向北方,消隐在远处人家的院墙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