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个月以来,文安彻底迷上了弗洛伊德。出入各个大小书店和图书馆,他都将关注重点放在与奥地利学者有关的书籍上。他热衷品读晦涩难懂的书籍,只是从不承认沉迷。这大体上相当于高明的医生,面对哲学问题就像对付疑难杂症,需具有批判与叛逆的精神。诸多哲学理论虽深奥难解,但他对其刨根问底抱有癫狂与细致的态度,因而时常体现在批评与否定的方向。弗洛伊德的书籍中曾指出,教育最重要的社会任务是对性本能进行社会层面的约束和控制。他认为如此观点失于片面,强调了人类动物属性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的作用。在他看来,教育应是社会经验的积累和同化,最重要的社会任务是如何让积累和同化切实有效,使社会状态至少维持在不倒退的水平,教育的性迟缓工作不过是其社会任务中一个具体而谈不上举足轻重的分支。在这位作家兼医生的著作当中,不少观点甚是奇奥,有的近乎变态,有的涉及病理,他即便冥思苦想,亦是茫不可解。在万分苦恼与沮丧时,他相信造成解读困境的原因或许由于文化差异,也有可能是翻译挖就的思想沟壑。有时候,品读祖先留下来的文章要反而要轻松愉快得多。这天早上,他扔下弗氏书本,坐在电脑前乱翻网页,读到邹衍点评公孙龙“白马非马”时,认为其中观点尤为精妙,恰似品尝到了极品香茗,那种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他正闭目享受奔流的思索所带来的愉悦的心情,墙上的传呼机不合时宜地鸣响起来。他四下里望了一望,发现宿舍里空无旁人。他对不解风情的传呼感到遗憾,开始不打算搭理它。然而,它似乎拥有灵性并故意与他作对,断过一次后却又没完没了的响个不停。他被迫中止美妙的心灵旅行,起身去接通恼人的电话。宁静的笑声从对面传过来,粗声粗气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拍了拍脑额,说你玩真的呀。自从加上QQ以后,他偶尔与宁静在网络上遇见。两人侃天说地,总能聊上很久,却是口无遮拦,全无什么正经话。在前几天,女孩以吃亏为由而下“战书”,要来找他“当面算账”,并约定“决战”时间。他以为那是玩笑话,并未放在心上,不曾想到对方果真前来赴约。
他换上一件新洗过的干净外套,再在镜子前面梳整头发,对左分头还是常用的右分举棋不定,来回更换数次,哑然失笑,最后还是采用原发式。他锁好房门后犹不放心,开门再次回到镜子前,确定上下未曾发现瑕疵,这才下楼来迎人。
宁静已经等候在男生宿舍楼门前。女孩身穿粉色蕾丝边束腰连衣裙,披散一头顺直长发,肩挎蓝色小坤包,脚踏白色高跟鞋,文文静静地侧身台阶下,与平日里的妆容恍若两人。文安迎上去,说今天怎么改行动路线了。宁静乐得咯咯直笑,不忘遮住放肆的嘴巴,说我头发出门刚拉的,帅锅你看怎么样。他说要是相亲的话,还算马马虎虎吧。宁静说我主要是害怕非主流造型吓坏你们这些象牙塔里的小朋友。他说我刚才吓一跳,差点以为山顶洞人穿越了。宁静咂舌说你到底有没有眼光,我这标准仙女造型好吧。他作出邀请的手势,说仙女怎么说的,还是先到处视察一下,还是先上楼歇歇脚。女孩脱开高跟鞋,将脚上发红的地方展示给他看,说我跟这鞋子八字不合,下次打死也不受这罪了。他说男生宿舍貌似不接待女宾。宁静鼓动嘴巴,说我不相信,直往里走。文安跟在后面,说我们就大姑娘上花轿,走一遭吧。
文安本来打算带人直接闯将进去,不过不幸地被发现了。管门阿姨正在值班室织毛衣,脑袋伸出窗口,喝问干什么的。他回应说我回宿舍啊。管门阿姨指着宁静说她是干什么的。他说她是我家亲戚。管门阿姨问什么亲戚。宁静亲热地靠上去,说姐姐别生气,我是他小姨,来这边办事,他妈妈非要我来看看孩子,这不没办法,正好得空就来了。管门阿姨上下打量宁静,问小姑娘你多大了。女孩说我快三十啦。管门阿姨摇头说我看不像。宁静说我比他妈妈小整整二十岁呢,为展示可信度,她还摸了一把文安的脑袋。管门阿姨将信将疑,说这些男孩子很不像话,尽糟蹋地方。女孩这时更加进入角色,拍腿说他妈妈也老说他不爱干净。阿姨说可不是嘛,毛头小娃子真硌碜人喽,人住的地方弄得跟狗窝猪圈一样,上头来一次扣一次分,怎么说都没用,我这高血压都是给他们气的。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渐至欢洽,甚至还交流起了育儿经。他觉得非常有趣,女孩偷偷拽衣角也不作搭理,倚住墙壁,作闭目养神状。宁静说姐姐我先不跟你说了,跟浑小子上去看看。管门阿姨说你先登个记吧,身份证压这儿就行了。
上楼的时候,宁静说你怎么不救场,戏就快演不下去了。文安说我看表演很专业很到位,我差点相信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真小姨。宁静说本姐姐影帝潜质,那还用说呀。文安说大嘴巴放错炮了吧,影帝貌似是男人专属的。宁静说我乐意我高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当个男的。文安说你最大的愿望不是开皇家连锁店,年入一个亿么。宁静说你想呀,女人又要生孩子,又打不过男的,从娘胎出来就比别人矮一头,多窝曲啊,我都想好了,我反正要当欺负人的。文安说欺负人可不算什么本事,再说你这不天天变着戏法祸祸我。宁静说我这不是投胎前排演嘛,装出凶狠的模样,大幅度地抡起拳头,结果只轻轻靠一下他的胳膊。
两个人登上五楼,转过走廊,遇到了老金。男生单穿三角裤头,此外身无一物。他强睁朦胧困眼,正从公用洗漱间出来,猛然见到个女的,仓促间拿手遮挡隐私部位,手里盆盆罐罐摔得咣当一地。宁静捂嘴直乐,说这都几点了,这人怎么跟刚睡醒一样。文安说恰恰相反,吾皇将要入寝了。来到宿舍门前,宁静指着门上“门已修好、请勿再踢”八个大字,问是什么意思。文安说你发挥想象这扇门曾经历的故事,完全可以写出一部《悲惨世界》。文安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侧身让访客先进去。访客闻到了空气中漂散的怪味道,皱眉问这是什么味呀。他平时未曾留意,此时张目四下望去。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当中长桌上堆砌而成的花花绿绿的“小山丘”,其中散落有书本、报纸、包装袋、可乐瓶、书包、零散的实验用品以及水杯等,还可从缝隙间发现瓜子壳、水果皮、鸡蛋壳碎片以及动物骨头等填充物。两边贴墙各立一只大书柜,除了杂乱的书本,里面还掩有豆奶、充电器、耳机、散放的扑克牌以及各种小盒小罐。原来负责装芯片的铝制饭盒进化成为了收纳百宝箱,塞满各种看起来有用的小东西,有的固执地横在边上,不肯屈身进去,一袋吃剩的方便面无处安身,委曲于此,方便面碎屑撒得柜面以及附近地下到处都是。大部分床铺的被子没有折叠起来,活像一条条僵死的毛毛虫,其中有个家伙的床单犹为鲜楚,活像巨幅的国画山水。宁静手指一个看起来比较整洁的床位,说我猜这是你的吧。文安说我这不接待外宾呢,当然要清丽脱俗一些。宁静在床边坐下来,甩下鞋子,拿手揉捏,说我读技校那会住过校,我们宿舍可是“巫师小屋”,但你们这个味太重了。文安说此为荷尔蒙的味道,请勿大惊小怪。宁静说脏就是脏,荷尔蒙不背这个锅呀。文安说如果你有兴趣观摩末日人类如何在恶劣环境顽强地生活下去,请搬好凳子,尽快选个好位置,一个小时后演出应会准时开演,我不收你门票。宁静说你快得了吧,又问上次那个小帅锅住哪个床。文安说他住旁边,不过我猜他这会儿应该不在。宁静说你是不是怕我把他掳走呀。文安说我建议你换一双称脚鞋子,这样下手方便点,成功率也会比较高。宁静说我要是真正发挥起来,掳一打回去,你们学校女生不都得哭死呀。
老翟见他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女的,吓得跳起来,将电脑屏幕和音箱都关了。他问小张人呢。老翟说应该带赵书记打游击去了。他向访客摊开了手,说你看吧,我没有骗你。宁静说你看看人家宿舍,你脸上贴金都掉光了。两人回到楼下取身份证,管门阿姨问小姑娘你可蒙不了我呢。宁静说我如假包换小姨呀。管门阿姨说我看你身份证,年纪不对,这腰胯也不像怀过小孩的。宁静说姐姐你不知道,我是个健身教练,恢复还算不错吧,其实我是个命苦人,孩子他奶奶从小不待见我,送我去踢足球,少吃他们家几口饭。文安一把抢过身份证,道了声抱歉。宁静边走边说有时间再来找姐姐玩呀。管门阿姨将脑袋伸出来,说小伙子你要把她看好了。
他带访客往校园各处乱逛一圈,时间已经是中午,便商量找个地方吃午饭。宁静想让他多叫上几个同学,一起热闹热闹。他说地主家也没余粮,拒绝了这个提议。两人离开西门口,却迎面撞见张振安。宁静很高兴,说终于给我逮到一个。文安问赵书记人呢。朋友尴尬得直摸鼻子,说她上主楼办事去了。文安说你把她叫来,中午一起吃个饭。朋友说那我问问吧。等挂完电话,朋友问去哪儿吃。文安说那就老地方吧。在饭店坐下没一会功夫,朋友带着女友也赶来了。宁静拉住女生的手,热情地夸她长得好看,是“好有气质的漂亮姐姐”。赵颖青也不生分,称赞对方为“好可爱的邻家小妹”。
不消片刻功夫,女人们已俨然成为一对姐妹淘,或亲密地窃窃私语,或开心地放声大笑,将男生们晾在一旁。文安便与朋友随口乱扯话题,从周梅森的反腐小说转到崇祯皇帝的人格分析,从历代被盗皇陵聊到普通话的历史变迁,都是点到即止,全然失去平时交流时的盎然趣味。过了片刻,菜肴都摆上了桌,文安乘机催促开饭,这才中断女人们沉浸式的交谈。一番觥筹交错后,饭桌上的互动不再有性别的区分。一瓶红酒下肚后,在女人们的要求下,文安先取来一瓶白酒,接着再添一瓶红酒。最后,这些酒一滴都没剩下来。从饭店里出来,时间是下午两点多。宁静搂住赵颖青的腰身不肯撒手,提议一起去唱歌。后者兴致也很高,欣然应允。目的地是市中心的一家KTV,宁静开云(中国)的。等到了KTV,两个女人又为做东争执起来,你推我抢的很没礼貌。结果是宁静出了大头,包括包间费、啤酒与零食,但赵颖青安排男友买了一个大果盘。
再从KTV出来,城市的华灯初上,正是晚高峰,街道上不知为何堵起了车。文安想要打车送宁静回去,宁静说我看走回去更靠谱点。两人便沿着人行道步行,宁静忽然捂嘴笑了。
“我以为你要排山倒海。”他喝了很多酒,脑袋很难受,但依旧不忘出言不逊。
“我在想,以前好笑的事情。现在,好像又不好笑了,”宁静一边摇头,一边摆动双手,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我觉得吧,帅锅你表面上玩世不恭,像个坏小子,其实一点都不坏,而是,太正经了!”故作深沉地拍打他的肩膀,“小同志,不要这样哦,妹妹不喜欢呢。”
“妹妹是什么?女朋友很少见?稀有动物?没她活不了?”文安嗤之以鼻,“你让我想到一个老太太,说是老太太,岁数应该不算太大。”
“她是谁,很有意思?”
“有没有意思我不大清楚,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不过我知道她是图书馆的管理员。”
“让我猜猜,管理员一定是个巫婆,瞬间变成美少女,风靡万千少男,比如帅锅你?”
“请不要随便带人栽你的童话沟,我是现实主义者,”他刻意让自己走得笔直些,不像个醉鬼,“老太太跟我有点像,平时不怎么爱说话,我开始以为她是个哑巴。我常在她那里借书看书,她也就认识我了。有时候书看了一半,不想被别人借走,我请她保管,她会帮我收起来。”
“哈,真是个热心的好阿姨!”
“不仅如此,”他说,“她还是个喜欢作冰的人。前段时间,她想把她一个朋友侄女介绍给我,说女孩在读师范大学,也喜欢看书,就是人比较内向,到现在还没谈过朋友。”
女孩举起拳头示威:“说了半天,你讽刺我呢!”
他却是一阵快意。“我并非刻板无趣的人,主要看对面站着什么人。”
“我挺愿意跟你说话,每次网上跟你吹牛,心里都好开心!就好像,哧溜一下,什么烦恼都不见了,”女孩好像从脑袋里揲出什么东西,然后看着它飞走了。不过,她很快垂下眉头,看起来不大开心,“作为朋友,我很幸运,真的。”
“你想跟我说什么尽管说,我已经憋很久了。”
“我今天来找你,玩是主要的,”女孩的表情有点迟疑,“其实呢,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我参谋参谋。”
他故作轻松地说:“你不要告诉我,你准备结婚了?”
对方惊得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心里掠过一道凉气,酒劲似乎都消去一半。他努力保持着笑容,但一定僵硬而难看,“那个人,陈予杰?”
宁静叹息道:“他向我求婚,我心里犹豫。我认识他快六年了。他这人贪玩,本心吧,其实挺好的,对我也很好。他承诺为我作出改变,但是...我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啧,可是吧,人不会一辈子都在玩,他现在还是个小男孩,但他也会长大的。”
“你既然已经做好决定,为什么还要问别人?”他很无力,但不承认悲伤。
“我没有呢!”女孩烦躁得直摇头,“我心里还拿不定主意。我想,我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不想随随便把自己给嫁了!你想呀,陈予杰这个人...”
宁静不停诉说那个男人的各种是与不是,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他一句也不愿听,却还装得非常用心,直到陷入酒劲发作后的沉迷。待他完全清醒过来,时间已是第二天中午。他躺在床上,细想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来的。他依稀记得虽是酒气上涌,却将宁静送到发廊门口。不过,他完全回忆不起后来有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蠢事,似乎只有老天及宁静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