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上的通话当中,他第一次听到干勇的名字。这个名字与令他极度不适的字眼联系在一起,他的内心颇受震动,因而对素未谋面的男人产生了深切的厌恶之情。他想要了解更多其中的曲折,石柔却不愿多说了。她具体谈了些她正在面临的困扰,源头来自那个姓盛的经理。从女人有些支离破碎的描述中,他大概勾勒出了前因后果。眼镜男名叫盛可程,是石柔工作的连琐酒店的负责人。在她刚入职那会儿,经理对她很好,言行举止合乎分寸,其理由是老家有个跟石柔差不多大的小妹妹,只拿她当妹妹看待。石柔说她现在觉得这个借口很荒谬,不过她那时却信以为真,接受了不少来自对方的好意。盛经理体谅她怀有身孕,将她从前厅调到人事工作,生活上嘘寒问暖,几乎无微不至。石柔以为自己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对经理满怀感激,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不一样的期待。然而,一切不过是装出来的假象罢了。在一次同事聚会后,盛经理借着酒劲向她表白示爱。石柔以为对方喝多了说胡话,不想那天以后,眼镜男向她展开疯狂的追求,不停约她私下见面,经常下班后来她家访问,暗示当初招聘包括调整工作都为她开绿灯,还拿工作上的事压迫她,最近越是变本加厉,还威胁要去下涪找她父亲。
“人类是饱受欲望折磨的动物,一点也不纯粹,活得还不如一只羚羊。”这句话是从文安嘴里说出来的。当时,他正与朋友在图书馆书架前翻书,随口交流战争与兴亡的话题。他没弄明白朋友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调笑道:“我们至少不用裹充狮子豹子们的嘴巴,我宁愿活得猥琐烧脑些,再说战火的余烬有什么好抱怨的?”文安回应说:“人或许很矮小,但思想可以长出翅膀,应该飞得再高一些,再高一些。”在结束与石柔的通话后,他回到熄灯的宿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乱糟糟地回忆过往人事,便想到数日前与朋友的这一小段对话。他尝试深入延展事关重大的人生道理,不知怎么的,竟是毫无征兆地流下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知道自己是悲伤的,却无法弄清眼泪到底为什么而流,思来想去,最终乱成一团麻线。
他一夜都没怎么睡安稳,第二天上午是两节体育课,他整个人没精打采,中午补了会觉,感觉才转好了一些。下午同样只有两节课,是两堂邓论课。老师平时不大点名,他因此不愿意去,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去了。结果去了后他便后悔了。经过昨晚的争吵,女友不出意外地将他当成透明人,不再眉目传情不算,甚至还在课间与老姜交头接耳,态度甚是亲昵,像是故意在向他示威。他越看越刺眼,越想越不是滋味,完全听不进老师在讲些什么,脑袋里充斥怨恨、谎言、背叛以及过往的柔情蜜意,还夹杂着与少女许梅以及石柔有关的幻想。有些妄念违背了他自诩一直具有的道德准则,纯粹是心理上的报复行为,让他体会到了短暂而邪恶的快意。他很想大声地笑出声来,让可恶的坏女人听到。然而,他意识到所有的胡思乱想不过是一场毫无体面且愚蠢可笑的痴梦,所能带来的不过是羞愧、苦闷与失落罢了。
下课从教室出来,他先上图书馆转了一圈。他在二楼走廊上给石柔打电话。女人告诉他她现在在家,他可以即刻过去。在路过南门小街花店时,他看到花店门前堆放一簇簇五颜六色的鲜花,再闻到香气暗暗扑来,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与女友相处的旧事。那是个记忆美好的夜晚,情侣俩从化工大学那边漫步回来。路过这家花店,他想到尚未给女友送过鲜花,一下子心血来潮,打算买花送给女友。女友很惊讶,也很高兴,不过却不同意,表示没有必要。他坚持要买,说不行我们买一朵也行。赵颖青却告诉他,她不喜欢保质期太短暂的东西,鲜花甚至还不如麻辣土豆丝更有意义。他坚持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女友解释地为他解释,说她更希望拥有实实在在的感觉,她想要的浪漫是与心爱的人一辈子手牵着手,不浮夸不轻佻,开在心里的花才永远不会枯萎。听女友这么说,他说那牵手总是是现实的浪漫吧。赵颖青拨开他欲行放肆的手,说你别闹了,别让人看见。最后,他还是成功牵到了女友的手。为此,他们不得不在外面又绕了一大圈马路。此时,他回味往事,心想当初女友或许并非不解情调,只是为了省钱,而男友是个爱面子的穷鬼,没有挑明出来而已。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来的难受。他正打算离开伤心之地,花店女老板推门走了出来,含笑而温暖的目光投在他身上,说刚到的鲜花,进来看看吧,不买也没关系。女人的嗓音柔和轻软,带着抚慰心伤的神奇魔力。他立刻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花香,似有身挂异彩的灵物从花店幽暗的门洞扑出,敏捷地跃进他的身体。
从花店里出来,他手里多了一朵新鲜的红色玫瑰。他快步走进八牌楼社区,踏上旧楼的楼梯,敲响久违的铁门。石柔的声音在门内相应。紧接着,女人美丽动人的脸庞出现在门后。不过,这张俏脸看起来有些苍白,也不那么自然,她的腹部明显有些隆起了。他感到莫名心慌,简直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手脚。过了半晌,他才将手里包好的鲜花递过去,支吾着说是花店老板开云(中国)的。女主人有些茫然,似乎不知怎么处置这个棘手的东西。他手指身侧墙柜的瓷花瓶,问插这儿行吗。女人摇头说瓶子脏了,我先洗洗。他说我来帮你吧。女人说你先坐会儿,我自己可以。
老房子的客厅没有窗户,采光不是很好。虽是下午四五点钟,房间里已十分昏暗。女人房间的房门开敞,柔和的光从门洞散射进来。他小踱了两步,探看过去。西斜的阳光照亮挂晾少许衣物的阳台以及房间稍有破损的墙壁一角,房间内的陈设镀上了一层向内逐渐衰退的温和色调的光彩。房间正中是一张欧美风的大床,看起来应是新置的,主体为红色,鲜艳而张扬,被褥是青蓝的,颇显素雅,整整齐齐地平铺着,被面印有Kitty猫的图案。床头南侧并放两只小柜,上面担放一件半成品的针织浅蓝色毛衣。最为醒目的却是贴住南墙的大家伙,那是一架覆着灰色琴罩的钢琴。他对乐器并无研究,对这种一眼看起来就高大上的乐器抱有敬意与幻想。因此,他得以近距离接触实物,体验是再新奇不过的。他情不自禁地走进房间,想要靠得更近一些。他走到床头,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无礼,不敢再进,打算退出去。女人走了进来,堵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来是否生气。他指着钢琴问这东西哪来的。石柔问要不要听我弹奏。客人忙不迭让开身位。女人走上前去,拂去琴罩,在琴凳上坐下来,打开琴盖,问客人想听什么。他想了一想,脑袋里却是空无一物,只得说你随便吧。女人手按琴键,稍作沉吟,着手弹奏起来。随着手指有节奏地上下跃动,悠扬的琴声在房间内奏响。这是一首节奏轻快、旋律清美的曲子,他曾经在别处听过,却不知曲名。随着女人纤长的手指在琴键间翻飞,他仿佛看到一群鬃毛飞扬的骏马在草原上来往奔腾,又似一道清冽的泉流在碧水上晶闪跳跃,美妙的音符荡起温柔的涟漪,空气随之翩翩起舞,阳光也陶醉地忘情了,安静地倾听着,忘情地微笑着,给小房间增添多许柔美而温和的情调。
女主人弹完一曲,带领客人回到客厅。她为访客倒来一杯开水,自在桌旁坐下,似有所白,转而垂眉凝神,似在思索什么。他打破了沉默,问今晚怎么安排。女人回应说我请他了。接着又是气氛难堪的静默。他说你跟我谈谈干勇吧,我很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石柔摇了摇头,说他这人很普通,没什么好说的。他又问他是不是经常欺负你。女人垂眉未作应答。他自思问得不好,又问他是干什么的。女人面色稍展,说他以前跟他舅舅做事,他舅舅在县城边上开过养鸭场,后来包工程盖房子,近几年他跟舅舅关系不太好,就出来单干了。他恍然说原来还是包工程的老板,肯定很有钱了。女人摇头说我不认为他很有钱。他想到了那架钢琴,问它应该不便宜吧。女人说琴我自己买的,我在家每天都要练琴,说罢站了起来,像是不大舒服。他很担心,想要扶住她。女人却拒绝了,说我没事,你坐会吧,我去准备晚饭。
入夜后,盛可程姗姗迟来。他为新访客打开房门。酒店经理西装笔挺,手捧大束鲜花。他想到此人所作所为,心中涌动阵阵厌恶。对方主动伸手,他假装没有看见。眼镜男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笑容不改,将鲜花递给迎上来的女主人。石柔将鲜花接在手里,看了看已被占用的花瓶,很是局促不安。他心里来气,接过女人手里鲜花,丢在门口的小鞋架上。这时,盛经理的面色有些难看,召唤欲回厨房的女人近前,抚掌道:“今天晚上我来呢,主要两个目的,一是石柔今天没来上班,电话也没人接,当然她目前这种情况,酒店方面也是体谅的。不过,我作为领导,也可以说作为朋友,非常担心,过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二呢,石柔下午发信息给我,我还以为干勇回来了,我心里高兴,真的高兴。按理呢,我不应该过来,久别胜新婚嘛。不过呢,我还是想过来确认一下安全,毕竟现在社会治安不是太好,绑架勒索这类恶性案件时有发生。当然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就放心了。晚饭呢,我就不吃了,我还有点事儿。”石柔挽留说晚饭都做好了,吃完再走吧。盛经理说晚饭就不吃了,有几句话想跟小兄弟聊聊,不如赏个面子送送客吧。石柔边解围裙边说我送送你。盛经理说你现在这个身体,还是好好在家里待着。他心里很不服气,说送送未尝不可,也是应该的。女人说你跟经理不熟,还是我来吧。他不以为然,说盛经理不是洪水猛兽,占不了我什么便宜。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怨恨、自信而骄傲的。此外,他还藏着个小算盘。他打算单独会一会这个丢盔弃甲的家伙,嘴上或可抢得几句痛快,如能逼得此人气急败坏,溃不成军,溜之大吉,最终放弃纠缠石柔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他将眼镜男送下楼来,没聊上几句话,便发现事情或许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对方并不好对付。酒店经理举止极有分寸,说话温润和软,叫他不好意思抢出硬气话。这人似乎可以看透他的心思,总在他心生退意的时候,让他产生继续待下去的兴趣。盛经理分享了一些不为他所知的关于石柔的故事。他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嫉妒。他无法判定这些情报的真伪,但直觉告诉他应是不假的。石柔不曾上过音乐院校,却早早地考完钢琴十级;石柔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她的命;石柔在干勇之前还有其他追求者,而石柔与那个追求者的关系非同一般。他努力表现得不动声色甚至不屑一顾,假装对所有事项都了如指掌。就在他情知不妙而打算回头时,经理又开始介绍石柔在工作上的种种表现,并由此判断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无法调动落实原计划,还让他觉得有必要对这个绅士模样的家伙产生感谢之情。当然,总有那么一点憋屈。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个混蛋大叔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个想要老牛吃嫩草的老色鬼。即便如此,他忍不住地对这个身材笔挺而且看起来很有学问的成熟男士产生好感,跟这位自称环游过欧洲、漂流过多瑙河的海归人士聊起世界历史,交流本世纪再次出现经济大萧条的可能性,直到笑容可掬的和蔼男士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问你,她雇你来气我,给你什么好处?”
他目瞪口呆,然后逼红了脸。“假装被冒犯,不要慌。”他好不容易才稳住阵脚。
“老弟,别紧张,我还没跟你生气,”酒店经理的笑容更加和煦可亲,“我还是直白一点吧,你太嫩了,小柔不会喜欢你。”
“完全……大放厥词,套我也没用!”他几乎将要崩溃,不过还是想起石柔交代的话,“石柔都跟我说了,你再来骚扰她,她就辞职!你们那破工作干不干也无所谓。我对你已经足够忍耐,要不是石柔拦着,早就对你不客气了!”
“老弟,我知道你是附近学校的学生,”眼镜男不慌也不忙,“小柔这样的女孩子,乖巧漂亮,完美的邻家女孩,小男生都会动心。这个也不奇怪嘛。不过呢,你真配不上她。”
“胡说八道,别吹得跟真的一样!”他嘴上犹然强硬,心里却沮丧至极,“随你怎么说,我们相互欣赏,谁都改变不了。”
盛经理冷下了脸来:“老弟,你分清演戏与现实的区别了?”
他冷笑着予以回击:“石柔选择了我,而不是猥琐大叔!”说罢,他扭身欲去。
“你等等,我还有重磅消息要告诉你。”笑容重新回到经理脸上。“邪魅而危险。”看起来,这家伙已经卸下了伪装。
“你的伎俩我已经看透了,你蒙不了我,四眼老兄!”他的凶狠看起来苍白无力。
“小柔可能还没告诉你,她已经同意我求婚,”盛经理满意地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我们闹了些小矛盾,她那小脑袋装的东西很有意思,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气我。我并不在意,一点也不,小女人嘛。至于你扮演的角色,我只能容忍一次。下次嘛,别再跟我玩心眼,对谁都没有好处。我的态度嘛,就算干勇本人回来,我也无所畏惧。他想要动武,欧洲流行决斗,我们可以打架嘛。我练过八年跆拳道,至于段位,有兴趣的可以试试。当然,孩子是他的,谁养都无所谓,主要看小柔态度。他想要点补偿,那也要看我心情。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小柔已经是我的女人。最好不要给我看到,你伸了馋猫的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