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为自己原本平静舒适的日子算是完蛋了,痛苦的沙尘笼罩着现在与未来,完全看不到头儿。他几乎每天都活在压抑与煎熬中,不关别人,只与女友赵颖青有关。自从与女友和好以后,两个人的关系没有如他所希望的镜圆如初,而是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败坏下去。以前,他与女友各过各的日子,不常产生冲突,虽偶尔闹出些小磕绊,两方各自退让,大可小事化了。在女友的的坚持下,两人的交往一直在暗中进行。赵颖青不大干涉他的衣食住行,他乐得逍遥自在,除了经济上的压力稍微大一些,从来不会认为恋爱会成为影响生活质量的负担。然而,女友好像变了一个人,那种感觉好像晴天突转阴雨,完全变了味儿。他感到自己仿佛被绑架了起来,丢进了烧着炭火的大锅。在公开场合,女友依然坚执当初的原则,私下里却不再避讳身份,频繁干涉他的个人生活,限制他的个人时间。她不再随便答应男友参加集体活动的请愿,时常要求男友报告行踪位置,偶尔还会亲自前去验证。如果男友未能及时回复信息或是在预定位置看不到人,她会不停拨打电话,甚是像失了智的疯女人似的到处找人。要是遇到这种情况,爆发一通脾气是免不了的。如果男友不跟她顶嘴,再说上一两句体己话,两人还能很快冰释前嫌,要是男友的态度不够端正,一场激烈的争吵将是板上钉钉的。女友曾明确地告诉他,她不喜欢文安,对其行事作风颇有微词,认为男友正是深受狂妄自大的“第三者”的荼毒才会变坏的。她打算退出活动室的自习位置,寻找偏僻些的自习室,与男友共处。她拉住男友往各个教学楼秘密侦查一圈,并未发现合适的地方,反而差点被人撞破,这才打消了心思。
时间进入七月份,四年一届的足球世界杯在争议声中落下帷幕,渐渐地淡出人们的视野。时光如流水般悄然流逝,生活还在继续向前。天气终于露出炽热的獠牙,整个城市像是罩上了火旺的蒸笼,一旦热度起来后,便没完没了了。哥哥张振平得到一个短暂的假期,回乡前绕道看望弟弟。他去火车站接到了哥哥。一年多的时间未见,哥哥稍稍黑瘦了一些,看上去更加成熟干练。当天晚上,哥哥请弟弟和女友吃晚饭。在会面不久前,张振平才知晓弟弟女友的存在。虽有些仓促,哥哥还是准备了见面礼---一套包装精美的化妆品。晚餐还是选在了一碟盐饭店。在饭桌上,赵颖青对工程师身份的男友兄长展示出了足够的友好,既娇憨又调皮,对其提出的每个话题都有兴趣,包括工作上的事情。在愉快的聊天气氛中,哥哥得知弟弟女友是位学生干部,越发敬重有加,有问必答,对诸多陈年往事如数家珍,还曝光了一些跟弟弟有关的隐私,包括出钱给弟弟做近视手术的旧事。关于弟弟过去是否谈过女朋友的问题,张振平予以了否认。赵颖青说我听说他交往过一个女孩子,我一问,他就跟我甩脸发脾气。张振平解释说那会儿青春懵懂,谁没有喜欢过一两个人,事实上话都说不上几句,当不得真的,我弟弟重感情,用情专一,这个我敢保证。赵颖青对哥哥的回答应是比较满意,眨眼一笑,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第二天早上,他送哥哥去汽车站。临行前,哥哥塞给他一千块钱。他稍作推让,接受了馈赠。在回校的公交车上,他自觉手头宽裕,动起了还手机款的念头。一直以来,他对家人谎称手机是做家教赚钱买来的。但上次家教做完到现在,他只存下几百块钱。有了这笔款子,却是凭空借到东风,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整个白天,他的心情都无比畅快。到了晚上,他将钞票数好揣进裤兜,找李胖交代过后,走进了活动室。待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赵颖青招呼男友近前,笑问今晚来干什么的。他说胖子今晚有事,我来帮帮忙。女友说你这人就是没劲,说些好听话能少块肉嘛。他说你不知道我最近肉少,都快熬成骨头了。女友莞尔一笑,问你哥哥真走了。他回答说真走了。女友问你哥哥果真还没谈女朋友。他听了奇怪,说你干嘛这么问。女友笑而不答,说第一次有人送我化妆品,你哥哥真舍得下血本,超市好几百块一套呢。他说不是挺好的,想要我也可以卖血送你。女友说本小姐皮肤吹弹可破,还要用化妆品呀。他想着机会不错,便从口袋里掏出钞票,放在桌上。女友的笑容僵硬下来,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物归原主啊。女友说我昨晚表现太好了,奖励我的么,拿起钞票大概点了点,说还不少呢,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他说这是买手机的钱,当初我们说好的。女友说你还当真了,我们需要那么斤斤计较么。他说不开玩笑,这是原则问题,你快收起来,别有人回来看见,还以为我们搞什么权钱交易。女友冷着脸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自己拿走。他说你别让我为难,我们事先说好的。女友冷笑说大妈妈的钱是我的,你哥哥的钱就是你的了。他听了羞愤难耐,忍着火气说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没关系。女友说你把我当外人,还不让我说呀,我说说怎么了。他说我没说你不能说我,不过一码归一码。女友双手插在胸前,说我无法理解你的所谓原则,这种逻辑很搞笑,你倒是跟我好好说说,我帮你分析分析。他憋着嗓子说我不是你养的男宠,我不想当小白脸。女友闻言愣了愣,说我这么年轻,可当不了武则天。他说你快把钱收起来,这事就算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友显然未听进去,说你干嘛跟我来这一套,我是在乎钱人吗,我在乎钱的话,根本不会跟你在一起。他说我这种穷鬼让你屈尊了。女友缓声说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家里给的生活费根本花不完,不差你这点钱,我知道你的心思,要强要面子,那就跟别人跟生活争气,跟学习多争气,跟我争什么气呀。他不愿再纠缠下去,扭身欲走。女友起身拉住他,说你这人怎么总惹我生气呀。他想到了近日受到的委屈,愤怒如火山喷涌般爆发。他使力甩开女友的手,厉声说我受够了你的奴役。女友白了脸儿,说你这是要对我动粗么。他颤声说你压得我快踹不过气来,别人都笑话我,我是男的,现在成了全世界最大的笑话,你满意了,你满意了吗,他说最后这句话时已是歇斯底里的状态。女友惊得瞪大眼睛,闪着泪花,说我爱你爱错了,你说我爱你爱错了吗。他喘息着说这根本不是爱,是占有欲,是赤裸裸、丑陋的人间恶趣味,是完完全全动物行为,哪里还有人性,我不是你养的宠物。女友的眼泪掉下来,说我没想到你这么看我,难道我看错了吗。他大声说我们一开始就错了,没错,一开始就都错了。女友点头说我知道了,我累了,大家都累了,指了指桌上的钱,说这是一刀两断不来往的意思,是吗。他恶声说随你的便,凶狠地拉开房门,摔门而去。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渐渐冷静下来,自思不该乱发脾气,却又不愿丢下面子回去服软。他怏怏地回到宿舍。几个舍友正围住电脑看热门美剧《兄弟连》,枪战声噼里啪啦,打起来十分热闹。老翟瞧出舍友的不对劲,说小张是不是又给赵书记修理了。老潘躺在床上,手里捧着手机,说谁敢得罪我们张哥,兄弟们一起上,削他去啊。李胖招手说小张快来看片子,我给你调个头,凉快凉快呢。他躺回床上,打开床头小吊扇,漫无目的地翻看手机,心里却翻滚着一锅沸汤。他打算发个道歉短信,但又坚信错不在己,不应一再退让,以至造成如今毫无体面的被动局面。他妄想着要是女友先发信息过来,随便说点什么,骂两句也成,有个台阶可下,然后自己再迅速蹭上去,才不会显得太过难看。可惜的是,台阶并未等到,表白信息写了又改,改了又删,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去。宿舍长老易躺在床头,见铺下美剧吵得厉害,说起了风凉话。大刘笑嘻嘻地说还有几分钟啦,都是死骡子的错,泄粪都要我们暂停等他。老翟拍开舍友压在肩头的手,说你TM怎么不提你打电话。他被吵得更加心烦,扔下手机,取上盆杯毛巾,先去公用洗漱间。正在刷牙,李胖进来说有人给你电话。他听了心里发紧,暗想这下坏事了。但在一般情况下,女友只会给他发信息,极少拨打电话。此时仅有一个可能,女友的心态肯定是不正常的。他匆匆漱完口,急往宿舍赶,走到一半,自思受罪而已,干脆缓下步子,慢吞吞踱回宿舍。他心里拿定主意,只承认态度上有问题,钱是不可能回收的。他拿起手机一看,却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而且打了两次。他开始以为有人打错了电话,转思或是什么亲戚朋友的急电。他离开宿舍,来到走廊上。有个学生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边徘徊边背书,嘴里嘀嘀咕咕,弄得声响不小。另有个男生曲坐在那儿,翘着二郎腿,腿上担着小说书。他来到走廊的尽头处,手肘搭住窗台,回拨了电话。电话很快被接通,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
“嗨,是你吗?”对方说。
他一听到这个声音,一股暖流在胸膛间快速爆散开来。打来电话的竟是石柔。他有阵子没有见到她,再听到她温软的声音,激动叫他语无伦次。“你...你现在怎么样?你身体...还好吗?啊,你...你买手机了?”
女人过了片刻才开口说:“你现在方便吗?我有话跟你说。嗯,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自从上次分别以后,他感受到女人的决绝意味,加上女友的关系,便强迫自己断掉再与她产生瓜葛的心思。他认为自己最终会跟石柔越走越远,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不知不觉地思念她,勾勒关于她未来的种种可能性。有的想象过于美好,有的明显是自私而无望的。有些考量出于理性,结果无一不是悲观的。其中最有可能的是,这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女人最终会为人妻母,搬离出租房子,离开这座城市,从他的世界彻底消失。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会感到心痛,胸中填满苦涩的柔情,跳来跳去全些肝肠寸断的词句。然而,所有的妄念都没有现实的指导意义,纯粹是一种自我消耗。如果非说有什么收获的话,便是日记本里不知不觉多出几首伤情感怀的小诗。
“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干!”他强忍心尖的颤抖,不假思索便表白。说完又有些后悔,他显得过于急躁了。
过了片刻,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考虑了很久。我想,你是对的。”她显得很犹豫。
他心如电转:“四眼仔欺负你了,还是你男朋友?”
“跟我男朋友没关系,”女人长叹了一口气,“我实在没有办法,厚着脸皮求你。”
“能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跟我们经理有关,”电话那头的女人唉声叹气,“时间已经那么晚了,打扰你休息了?你明天能抽个时间吗?来我家,别的地方也可以,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女人面前。“四眼仔果真鬼迷心窍了?”
又是沉默的煎熬。“我没有奢望什么,不过想要一个结束,一个对大家都好的结束。”
“四眼仔就不是好东西!那...那他真欺负你了?”
“我现在心里很乱,很难受,”女人的嗓音有点嘶哑,“一个朋友跟我说过,漂亮脸蛋是女人天然的资本,永远有人宠有人爱,一辈子不用愁吃不用愁穿。好讽刺啊!现在...我好像死死勒住...”女人哽咽住了。
他心里既着急又难受,“你不要太难过,我现在想去找你!”
“不,我不想你现在过来!”女人立刻回绝了他。
“你男朋友呢,他对你不好吗?”他又问。
“我现在,好恨他!”女人的语气急促起来,“以前恨,现在更恨!”
他吃惊不小,“你为什么不跟他分手,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已经快三年了,我跟他东奔西走,”女人说,“我们从小就认识,他对我一直也挺好的。现在想起来,我也许就是一个玩具,他已经厌倦我了。”
“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伤心,社会早已经不一样了,女人有选择人生幸福的权力!”
“不,我没有这个权力!”女人的语气再次急促,不过很快恢复平静,“他曾经说过,他爱我疼我,一辈子都会这样。我相信了,放弃了自己,认定这辈子就是他的女人。我现在怀了他的孩子,他却一走了之。他抛弃了我,还有他的孩子!”说到这里,女人的嗓音颤抖不已,“我曾经讨厌他,恨他,后来迁就他,轻信他的诺言。他毁了我的人生,却像个懦夫,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我现在除了恨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你不要那么伤心,想开点,”他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只想立刻看到她,跟她一起承受痛苦,“你...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我...我真的很想现在就去找你,我想知道一切!”
“不,时间太晚了,”女人再次回绝他,“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怕人笑话。我曾经是个喜欢做梦的女孩,跟很多人一样,心里住着彩色的童话王国,对未来---”她突然停顿不说了。过了片刻,她才继续开口说:“三年前那个夏天,干勇改变了我的人生。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堕落、坍塌,直到一文不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