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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灰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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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灰泡 硃名 5468 2020-12-21 23:35:23

  对张振安来说,两个月的乡下生活过于漫长,充满煎熬。便在去年,他还不会这么想。整个假期,他一直与女友保持联系,每天至少二十条暧昧短信,或是一两个互诉衷肠的晚安电话。刚开始的几天,这还能缓解相思之苦,但时间长了以后,反而加剧心中的焦躁与苦闷。女友家住在西部某省省会,相距一千多公里。该城市虽然也是省会城市,发达程度却远远比不上东部地区。他曾经想过进行一次不请自去的惊喜之旅,但想到昂贵的出行费用以及或许不受欢迎的接待,只得作罢。

  最让他挂念的还是石柔。还在回家的车上,他便迫不及待地发信息,也曾成功收到回信。虽然仅有“我很好,勿念”短短几个字,却足以令他高兴很久。但他回到家后,情况便有所不同了。当晚,他曾发过几次信息,全如石沉大海。第二天,他又发了信息,同样毫无影响。到了午后,他忍无可忍,直接给她打电话,发现手机已是关机状态。从那天以后,他每天都会拨打一次或两次电话,得到的全是冰冷的语音提示。这让他十分不安。

  在回家的车上,他还认真地考虑过自己现实的处境。毫无头绪的未来还是次要的,纠结的内心状态迫切地需要调整。他打算跟哥哥私下聊聊,听听他的看法,到家后发现哥哥接到返岗通知,已提前结束了假期。在居家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便是读书看电视,有时在下午陪同长辈们玩扑克牌,偶尔参与大人们的夏夜场边座谈会。他心里一直想要立刻回到省城,却难以启齿。原因很简单,他需要等待家里凑齐新学年的学杂费。哥哥也留下一笔款子,但学费总还是差缺些。母亲告诉他,到时实在攒周不成,家里养的鸡和豚子都要卖掉。

  整个假期都很无趣,叫他印象深刻的事却有一件,便是他重逢了旧日好友叶华强。那是个夏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天气不算特别热,树下凉风习习,树上知了嘶鸣,大人们围坐树荫当下,玩耍四人制的“斗地主”纸牌游戏,四周围住观众数人,现场不时发出阵阵喧笑声。就在那时,石子路上响起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嘎然而止。他听到声音,侧身无意地瞥去一眼。一辆红色摩托车停在道旁,车主是个年轻人,看起来喝了不少酒,一张黑瘦脸染上酡红色,歪着脑袋,笑吟吟地打量过来,似有所旨问。他开始不认为此人与己有关,继续留意牌局,心中猛然一动,再瞧看过去,那人犹趴在车头发笑呢。没错,此人正是他的老同学叶华强。叶华强住在隔壁庄子,与他从小学一直同学到初中,是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初中毕业以后,他考上高中,朋友因故去外地求学,一转眼数年过去,两人竟是未曾觌面过。朋友原是小个子身材,此时长得似乎比他还要高些,面庞又黑又瘦,与旧日大有改变,但笑容还余有些许往日模样。叶华强待他靠近,说安哥都不认得我了呢。朋友说话的嗓音很是混重,与过去恍若两人。他颇觉生分,刚开始竟不知道回应些什么。不过很快,老友间的聊天气氛渐至欢洽。他拍打朋友结实的后背,说你怎黑成这样子,我还以为包公下凡了。朋友说天天日光浴,想白也不行啊。朋友现在是个包工头,在附近县区包揽土建工程。其言谈称得上谦逊,不见少年时的张狂劲头。他手指朋友胯下的摩托车,说恭喜你梦想成真。叶华强开心地哈哈大笑,说能孬好苦些个,就是人受罪,没好好念书,只能撅屁股干这个,还是念书好,念书暇意呢。他问朋友谈女朋友没有。朋友闻言竟有些羞涩,说小鬏都两岁半啦。朋友俩还交流了其他同学的新闻,有同学结婚的,有生二胎的,还有好运赚了大钱的。聊着聊着,像是机枪一下子卡了壳,朋友俩突然都没话可说了。叶华强看了看腕上手表,说下午还要搭车赶工地,邀约下次找时间喝上两杯。他表示赞成,问为什么这么着急要走。朋友解释说工地上事情繁多,手下工人们离人不行,又说要不是大舅生病去世,这趟还回不来呢。

  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间,在得到母亲准许后,他便简单收拾行李,急不可待地回到省城。这个情况他并没有告知女友。他原本以为宿舍区尚在管制,需要跟老金混上几天,到校以后发现宿舍楼可以自由出入。丢下行李后,他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八牌楼社区。令他喜忧参半的是,石柔家的铁门锁扣寂然,还插着两张无人领取的广告单。在老居民楼下,他再次给石柔打去电话。语音提示有了新变化,号码已是欠费了。女人的阳台上没有悬挂任何晾晒物,还能看到一点点漏出的碎花窗帘。旧物犹在,伊人却不知何往。这叫他心中愁云密布,久久难以排解。

  新学年开学后不久,到了每年一次新生报到季。他参加了新生接待,这是赵颖青安排的工作。他很是不解,说这不应该是大二小孩的活么,我们掺和干什么。女友说这是领导安排的任务,你敢有什么意见呀,你想造反呀。他说你不是已经退位让贤了,怎么还大权在握的样子。女友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什么事都要走流程,还没安排换届选举呢。他说你叫我干义工我没意见,别到时我跟漂亮学妹跑了,你急上火就行。女友说你可以试试,狠下脸作出切割的手势。他从未见过,一向矜持的女友作出如此不雅的动作,一时竟是哑口无言。当事者也意识到了不妥,小脸憋得红通通的。

  按往年惯例,男生大多愿意参加新生接待工作。高大上的理由自不必多说,靓丽可人的学妹恰是最抢手的。学长期望的际遇差不多是这样的:漂亮学妹独自前来报到,大包小包,不堪重负;学长发扬传统美德,忙前忙后,助学妹打理入学手续;学妹感激在心,索要学长联系方式,不时讨教疑难;学长发扬作风,答疑解惑,嘘寒问暖;双方一来二往,感情迅速升温,终成眷属,皆大欢喜。事实或许不能尽善尽美,学长也需考虑节外生枝的状况,比如学妹有家长陪同。但是,困局亦可化腐朽为神奇,学长大可表现得矜持一些,儒雅一些,偶尔卖弄一下学识,更显卓尔不群的不凡风度。家长要是旁敲侧击,学妹更易心生仰慕,从此情意萌动,一发不可收拾。他听到同伴们如此畅想美好未来的时候,心里颇觉得好笑。本校是一所工科院校,女生占比历来不高,样貌出众的更是少之又少。美妙情缘恍若天选,定是水中清月,或梦里黄花,幻化成真恐怕只是笑话。不过,那些家伙多少还有点觉悟,承认不可希翼过高,权当是碰碰运气了。

  大约七八个大班的男生参与了新生接待,但并非同时在岗。学长们的主要工作是对接登记过的新生,引导办理入学手续,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在张振安接待过的新生当中,有个学弟非常特别。男孩个子不高,大约一米七左右,身形消瘦,肤色黝黑,身穿皱巴巴的T恤衫、发白且有破损的牛仔裤,靸着一双有裂痕的凉鞋,背着一般中小学生用的旧书包。男孩独自一人前来报到,举止生硬,欲有表白,却半天一个字眼也吐不出来。男生的名字也很有意思,跟大诗人李白同名同姓,分毫不差。办完入学登记,他带着学弟先去缴学费。李白停在楼外,忸忸怩怩,不愿进去。磨蹭半天后,学弟解下背包,掏出一卷裹在手帕内的钞票。这些钱足以交纳住宿费用,学费却是不够的。李白惜字如金,普通话也很差劲。一番不太通畅的沟通后,他还是大概了解到了学弟的基本情况。李白家庭条件不好,兄弟姐妹比较多,父母甚至不大情愿提供上学的费用。李白跟着父母做了两个月小工,加上家里凑了一些,好不容易才拼得这笔上学的款子。这让他想到了自己,心生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到了傍晚时分,各系新生接待处的小帐篷前人迹寥落,工作人员大多空闲下来。其他男生早就跑得没影儿。他独坐在帐篷外面,见朋友文安恰好路过,强行约住,闲话解闷。过了片刻,赵颖青回到接待处,坐在新生辅导员黄老师身边。女友将双手搭住下巴,撇着小嘴,看起来不太高兴。黄老师瞧见了,调侃说急着约会去啊。赵颖青伸着脑袋望了望,说差不多可以撤了吧。黄老师指着手表说你急我也急啊。赵颖青说黄老师你是不是不太急啊。黄老师说我肚子不大舒服,你帮我顶一会儿,有事打电话,说罢匆匆离去,连材料也一并带走了。赵颖青坐立不安,一会儿掏出手机乱翻,一会儿瞪看外面相谈甚欢的男生们。

  “悲观的人喜欢回忆,乐观主义者始终向前,缺少生活情趣的人更关注现实问题。至于老金嘛,他很特殊。他拒绝面对现实,一直活在梦里,怎么也叫不醒。”他打算以老乡作为切入点,与朋友展开讨论。

  朋友将手肘支着大腿,歪着笑脸看他。“灵魂千千万万,生存环境各有不同。我愿意称之为万千梦境。不管什么人,即便消极厌世,其梦境也是多彩的。从另一方面来说,个体的梦境特性较为稳定,乃是潜移默化的产物,受思维习性驱动,具有一定的发散性。”

  “你的观点太抽象了,”他拿不准朋友话峰所指,“我倒是觉得,梦境可以折射人性的内在特征,极具时效性、趋向性,也有独一性。比如老金,我相信,他做梦都在玩游戏。”

  “人生嘛,就是跟时间玩游戏。当然,还有多维空间的理论,我不大搞得懂。”文安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如果人生是张白纸,那么时间就是打印机,当然是不可回逆的那种。还有一种流行的比喻,人生就像在游览高塔。当你站在塔底的时候,这座高塔非常雄伟,你很想上去看看。当你登上台阶,发现塔里充满破败和灰尘,塔外的景色也不如人意。你不愿再游览下去,想要退回塔底,却发现上来的楼梯已经被脚步踩得粉碎,不再有回头的机会。到了这个时候,你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继续向上走,奢望上面的景色会好一些。”

  “‘现实是骨感的,人生是无望的’,还是悲观主义的论调嘛,”他安慰似地拍打朋友的膝盖,“文哥,你还是活在过去,人呢,一直飘在天上下不来。个人以为,人生应该少想多做,尽量离大地母亲更近一些。如果你能平安着陆,所有人都会为你高兴。”

  “我希望我可以永远活在空中楼阁,只要时间允许被突破,”文安说,“梦境可以是孤独的,也可以是壮美的。至于肉体的残破高塔,我目前看不到希望,迟早会崩塌下去。”

  “人本身是有局限性的,”他不愿苟同,“现实没有颓废这种说法。只要不去刻意闭上眼睛,到了最高处的崩塌前,我们一直可以选择想看的风景啊!”

  “够啦,我都烦死了!”赵颖青忍不住嚷了起来,待男友扭身看她,急声问:“你社会实践报告交了没有?”

  他拍了拍脑额,“我都忘了这茬了!关键是,不知道上哪儿盖章?”

  女友瞪眼说:“拖延大师,我暑假就提醒你几次了!”

  “我一直待家里,附近也没工厂呀。”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文安说,“学校门口小书店你不是经常光顾,老板人不错,跟她说一声,保证立刻掏出书店公章,翻开你的小本本,应该敲在什么位置,她比你都清楚。”

  “老翟这货最不要脸,早就先下手了!”

  “傻眼了吧,要挨骂了吧?”赵颖青幸灾乐祸地连哼两声,“来吧,还要本大小姐替你出手。”

  “那,报告呢?”

  “羞不羞?自诩才高八斗,这个也要别人帮忙?”

  “我不是没盖章,没有方向嘛!”

  “写报告等于吹大牛,”文安慢条斯理地说,“据我了解,本班有人决策着一家总资产上亿的大企业,有人开发了一套现代电子图书引索系统,服务全校,面向全球,还有更伟大的---有人从学校门口的小书店悟到未来图书管理机制的改革方向。”

  “哪来那么多真材实料?不用太认真,”他说,“文哥,你报告写的什么,借我参考一下?”

  “我在家里小面馆帮点忙,没有脸皮下笔,”文安摇了摇头,“我没写,也没打算交,随它去吧。”

  正说着话,王媛走了过来。她远远绕开男生,伸着脑袋向帐篷内瞅了瞅,看到了赵颖青,问道:“今晚怎么说呀?”

  “我都急死了,澡还没洗,”赵颖青努了努嘴,“要不,那两人也带着吧?”

  小个子女生有些发窘。“那你们去吧,我还有其它事呢!”

  “好姐姐,别使小性子,”赵颖青出来拉住朋友的手,“我们谁都不带,就我们两个人!”

  “这话好没道理,好像我不近人情了。”

  “小姐姐这么漂亮,怎么会是小心眼儿?”赵颖青撒起了娇,扣着朋友手指摇来摇去。

  “你别使劲拉我,我不走就是!”小女生满是青春痘的的巴掌脸发红了,“你有那么多票吗?”

  赵颖青翻开挎包,从中掏出一把尚未裁开的电影票,抖动一下,电影票展落下来,一直垂到地上。王媛伸手抢夺,“天杀小妖精,快分一半给我!”

  “亲爱的,不能这么明目张胆!”赵颖青躲着将电影票收起来,“今晚学校礼堂看电影,见者有份!”

  文安说:“正常情况下,我不介意照亮别人。”

  “照亮自己就行,”赵颖青伸手乱晃,“那个什么,你们等等黄老师,到时人不来,东西都收拾起来,帐篷桌子别动,明天还要用。六点五十,礼堂门口集合。”说罢,她拉着朋友的手先走了。

  文安对朋友说:“赵书记应该是个冒牌货,居然请我看电影。”

  “请别自提身价,”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我看她是想给某人当冰作媒的。”

  文安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道:“四海何处逢知己,天下谁人不痴癫。我还是看书去吧,就不陪你了。告诉赵书记,她的好意我心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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