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潘不再与“女高中同学”煲电话粥了。要是有人挑问或提到与女人有关的话题,他总会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嘴脸,嬉笑怒骂,长吁短叹,仿佛趟尽了女人河,尝遍了女人泪,而女人乃是天底下最薄情、最不可付与真心的怪物。他还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肉肉贝吉塔”,除了不曾放弃锻炼的爱好,似乎已然无欲无求。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生活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并再次成为舆论场的谈资。男生们认为,老潘是个了不得的幸运儿,叫什么“狗脑门砸上狗屎蛋、食堂打菜碗里全是肉、出门溜街却抱回了金元宝”。原因嘛,一点也不复杂,老潘交上了叫人羡慕的的桃花运。女主角名叫王小妍,是个一眼惊艳的美人。这个女人几乎囊括大众男人所欣赏的异性的所有优点,无论面容、身材还是穿着打扮的品味都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王小妍还有个特殊的身份,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她并非在校的学生,而是新入职的英语讲师。进入新学年以后,有些学生表现欠佳,尚未通过四级考试。这些学生被重新分班,老潘的新英语老师正是王小妍。王小妍刚刚参加工作,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在大多情况下,她看起来不像个教师,而是情合言欢的朋友。在授课时,她的言行举止活泼风趣,甚是有那么一些娇憨可爱。有时候,她会讲一些跟自己有关的趣事,经常在学生们尚未掌握笑点时,自己便乐弯了腰。在这个过程中,她会在无意中透露关于她个人的重要情报,比如她至今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在王小妍的课堂上,学生们可以畅所欲言,自主选择是否前来上课,她不会因为言论激进或翘课而计分。她也不喜欢站在高高地讲台上,而是深入在学生们中间。如有学生提出观看英文电影的需求,她一般会择优予以满足,排出语音室播放的时间。美女教师的声名很快播扬开来,甚至有别班学生慕名前来蹭她的课。不过虽负盛名,美女老师并非毫无原则,在生活上基本保持与学生该有的师生距离。在这种情况下,老潘却是例外。他是唯一一个被确认与美女老师有私交的学生,曾被邀请进过她的单身宿舍。据老潘本人透露,他跟王小妍攀上交情是因为健身的干系。老潘常去离校园不远的一家健身馆健身,曾经帮王小妍办过会员卡。其中是否还有其它曲折,老潘嘴巴很紧,一句也不愿多说。王小妍数次给老潘打电话,约他一起上健身馆,也曾请他帮忙办理私人事务。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王老师会在课堂上与老潘做出特别的互动。这让男生们羡慕得眼红,总拿这个事儿调侃老潘。老潘却一直语焉不详,似在掖藏不可告人的秘密,便更加挑动了人们的好奇心。后来有一次,老潘说你们别在我这儿瞎扯淡,死太监操皇帝老儿的心,八字还没一撇呢。人们说你肯定已经泡到手啦。老潘说好几个没结婚男老师都对她有意思,她看都不看一眼,我算个什么东西,别信她自吹纯情少女,我看她外面早就有人了。
新学年开学后不久,男生们常去的那家网吧翻新扩建。网吧门口贴出大幅告示,原本二楼的网吧打通到楼下。楼下面积不小,原是卖五金杂货的。告示张出那天,工人们已在破墙动工。老板不愿过早泄露新网吧的底细,半遮半掩地透出消息:“档次肯定不一样,正催着干呢,你们到时就知道啦!”这越发挑动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各种小道消息被加入深夜卧谈会。仅过了大概两周时间,网吧焕然一新,隆重对外营业,不仅炸了鞭炮、挂了彩带,还改了头换了面,名字由“某某网吧”摇身成“某某网络服务中心”。开业那天,男生们早已打听清楚,有人相约逃课,一大早便喜气洋洋地直奔网吧,开启新网吧的“处女航”。相比于二楼的旧处,一楼甚是宽敞,明净爽丽,兼具时尚雅致。最重要的是,一百多台电脑全是新置的,硬件配备属当下顶级。网虫们舒舒服服地坐着红皮长椅,面对大屏液晶真彩显示器,手里摸敲崭新的高端品牌鼠标与键盘,心里别提有多么畅快。有的男生不忘有福同享,掏出手机呼朋引伴。到了晚上,更多的慕名者前来汇合,将网吧上下占据一空。稍稍迟来的只能跌足吁叹,加入排队候机的行伍。
国庆前的这段时间,教育部派专员来校审查。这是个大事件,校方高度重视。系里年级多次召开大会小会,复习学生守则,强调纪律条项。学生们私下调侃,差不多便是“这个不许、那个不行、所有都不成”。首先是不能逃课、不能迟到,上课不能睡觉,辅导员说实在困虫上头也要给他抬着头睡。学生们必须文明用语,禁止使用非主流粗俗语言,比如“我靠”、“SHIT”等口头禅,辅导员说如果有人胆敢挑战禁忌,他的“奖励”将十分丰厚。就餐时不可大声喧哗,实行“光盘行动”。必须按时作息,不管是否有课,早上七点起床,午休时间为十二点到下午一点半,晚上十点半准时熄灯睡觉,专门有老师负责查岗。一些规定关乎细枝末节,比如校园里不可追逐嬉闹,不可缺席早操和升国旗仪式,不可校园内骑车带人,见到老师要问好,尤其需留意言行举止非同一般的陌生老师,恋人们在公共场合要注意影响,不能过于亲昵失礼。
从新学年开始,赵颖青不再避讳身份,经常与男友一同出入,也不再过分管束男友。她对男友的态度有时近乎客套,有时较为冷淡,不像是恋人相处,倒像是相得的朋友。张振安开始不大习惯,甚至失落,后来渐至坦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会经常忆起住在八牌楼的女人,担心她的身体,忧虑她的处境。“你去了哪儿,你过得还好?”他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些,几乎每天都会拨打那个熟烂在心的电话号码。遗憾的是,得到的却都是运营商的语音提示。他还不时往八牌楼社区访问,紧闭的铁门除去多出的催缴单,别无其它变化。有一次,他遇到住在楼上的老太太。老太太告诉他,她已经好久不见有人了。即便如此,他依然心存希翼,相信女人会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他面前。直到某一天,那个电话被语音告知已是个空号。他开始感到绝望,开始相信女人已在别的地方定居,永远不会再回来。
教育部检查组前脚刚走,国庆假期接踵而至。赵颖青打算重启未竟的旅行计划,与男友商量去哪游玩。张振安先以天气为由拒绝出行,效果不佳,但很快又找了更好的借口。他告诉女友,他报名参加网页设计大赛,实在脱不开身。这个赛事的奖励较为丰厚,优胜者传说能加学分。老易与大刘报名参赛,极力拉拢他入伙。为了配合完成谎言,他不得不承诺加入竞赛小组。他重新收拾学习网页制作,一旦空闲便泡在图书馆或是微机室。当然,这也是做给女友看的。赵颖青发过几次脾气,见难有转圜余地,没再提出行旅游的事。国庆当天,赵颖青与三个舍友收拾行李,结伴前往那个她念念不忘的海滨城市。他送女友上了出租车。那个城市相距省城不算遥远,坐快客车仅需五个小时。可以看出来,赵颖青心里很有怨气,不过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从不时交流的短信可以看出,她在那里玩得很开心。他暗暗发下誓言,等到将来毕业工作,一定要带女友遍历她想要览看的风景。
国庆期间断断续续下过几场雨,节日一过,气温变化明显加剧。午后的天气依然燥热,夜晚却颇有些凉意。这天晚上,天上先是刮起一阵风,接着飘起小雨。天气预报称,一场威力不小的台风即将入侵城市。时间过了十点半,男生宿舍里熄了灯,却依旧是一派热闹不眠夜的气象。年轻的人们思想活跃,情绪高涨。从某时开始,他们讨论起了一个较为深刻的话题:爱情与人性。从爱情的定义聊到爱情存在与否,从两性现象转论人性取舍,人们观点不一,你争我驳,互不相让。从洗漱间回来,张振安见舍友们夜话犹浓,言辞渐至粗鄙,颇觉厌烦。他拿被子蒙住脑袋,自发闷思。文安曾经给“爱情”下过一个高大上的定义。朋友告诉他:“所谓爱情,不过是情欲和私欲的结合,及其延伸情感的延伸。”当时,他激烈地反驳了该观点。他认为这是物化人性的体现,属于“性恶论”的余毒。此时此刻,他依旧不愿苟同。然而,如何给“爱情”下一个准确而美好的定义,却心中无力,颇有竹篮淘沙、水中捞月之感。即便想出三两看似精彩的金句,也是从书上看过的。他想到了不久前看过的一部韩国MV,翻译名《因为是女子》。故事中所展现的细腻情感与奉献精神让他非常感动,他相信这才是人性应该追寻的方向。
“这不就是爱情么?虽然故事本身有做作的成分,但是世界上肯定存在这样的人、这样的契机。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爱情为何苍白无色?如此发展下去,我注定是个灵魂孤独且毫无情趣的家伙。我的爱情会怎么发展下去呢,终将是一团走向熄灭的野火?”想着想着,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舍友们依然在交谈,不过话题已转到与教育部审查有关的消息。他摸手机看了看时间,刚刚过了二十三点。他颇觉无聊,拿起床侧租来的玄幻小说,拉门出来,坐在走廊昏暗无人的灯光下。过了片刻,老翟跳了出来,攀着房门,向内嚷嚷说某某车才是最棒的。他听了心里来气,说野猪蹄子啃上陷阱了,大半夜鬼叫什么。老翟故作妩媚一笑,说你TM好心当驴肝肺,热线电话半夜也不消停,将手机扔过来,奔向公用卫生间而去。他翻开手机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该不该打过去,忽然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回拨了电话。
“哎---”对面传来无力的女人的声音。
似有一道奔腾的激流撞在胸口上,他惊得弹起身来,书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嗨,你...你在哪儿?”
电话对面的正是石柔。久违的女人发出压抑的叹息。“小安,我知道我欠你太多了。我不想麻烦任何人,我认为我自己可以...但是,我心里好害怕...”
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撕扯着、揉烂着。“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你在哪儿?”
“我想了好久,我只剩下你了,”女人听起来快要哭了,“我在我的房子。你,现在方便过来吗?”
宿舍楼负责值夜班是个中年男人,传言跟值白班的阿姨是夫妻档。秃顶大叔正准备关门,见有个男生从楼梯口冲下来,怪问同学这么晚了去哪儿。他边跑边急急忙忙地道歉,话音未落,已是撞出门来。外面的风已经起劲,乱风裹杂冷雨,往身上脸上扑打,周身皆是冰凉。他埋着头缩起肩,奔至宿舍区门前。大门已经关上了,值班室的灯还亮着。他用力敲打房门。值班室老头披着衣服,看起来非常生气,说你干什么的。他说朋友生病住院,他需要去照顾。老头说学校可不是你们家旅馆,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他又急又气,差点指着老头鼻子开骂。老头却摆出老江湖的架势,说同学你这种套路我见多了,不就想出去打游戏,三缺一嘛。两个女学生嬉笑着从门外奔近。老头摆手说宿舍区已经关门啦,还威胁要记名字通报辅导员。两个女学生却是知晓卖乖,娇起嗓子,大爷大爷的叫个不停。老头儿颇为受用,嘴上虽犹嘀嘀咕咕,却是打开了院门。他只待大门推开一条缝隙,率先钻了出去。老头的喝声从后面追了出来。他却是跑得飞快,转眼便听不到了。
深夜的校园早已变幻模样,一个人影也看不见。狂风呼啸而过,惑动千枝万叶,似在鸣唱摄魂曲。缤纷的乱雨迷离昏黄的光影,遍地都是潮湿、凌乱的残枝败叶,更有奇异的影子在远近各处扭动着、尖叫着。他提着心吊着胆,全然不敢乱看。他奋步穿出校园,撞进昏暗少光的无人小街,闯入暗影幢幢的八牌楼社区,钻到熟悉而陌生的黑暗胡同。或是太过匆急,也不知绊到了什么,他摔了个大跟头,挣扎着爬起来,左肩膀与膝盖火辣辣的痛。他却什么也顾不得,跌跌撞撞地继续而前。
他乱步跳入小院,来到老楼下。那扇久无讯息的窗帘内隐隐灯光透出。那灯光仿佛拥有神奇的魔力,顿时治消了所有的恐惧、疼痛与烦恼。他跃至铁门前,房门是虚掩的。他拉开铁门,闯将进来。里面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能听到心脏仿佛在胡乱打鼓的声音,可以感受到呼出的气息是滚烫的。女人房间门内隐有一道亮光透缝而出。忽起的燥热从胸膛直冲脑顶,脚底却是阵阵发凉。他迈不动步子,半步也不成,直到女人的声音从门内传出。他受到了鼓舞,脚下有了力气。他胆怯地推开房门,刺眼的灯光扑在脸上。短暂的适应过后,他看到了令他悬念的女人。女人躺在床头,挺着大得吓人的肚子,看起来非常虚弱。她挤出一点笑容,向他伸出细瘦的胳膊。他急忙上前,将女人发凉的小手接在手心,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狂乱的心情一下子贴伏下来。女人眼中隐有泪光闪动。他想要告白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女人抚摸他潮湿的头发,脸上满是温柔。他顺从地贴在女人腰侧,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他想到了小时候宽厚且暖和的大木床以及门前夏夜里纳凉的竹席,那里曾孕育了小男孩无数美妙而荒诞的痴梦。这时,他闻到了异样的气味。他懵懵然地抬起身来,猛然看到床单上的血。它像是一道狂烈的火焰,烧疼他的心肠,灼痛了他的神经。女人示意他近身,捏住他的手。他稍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该干什么。女人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背包,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摇了摇头,勾起女人的背包,将她拦腰抱在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