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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灰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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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灰泡 硃名 5122 2021-03-06 22:26:46

  石柔的倾诉依旧支离破碎,好像沉醉者的呓语,有的明显存在残缺,只能通过推想来尝试还原其完整的样子。跟上次作比较的话,女人的讲述很多都是重复的,不过更细致、更动情。

  下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县城,三面环山,一条大河倚城而过。县城算得上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味道。因为山地峭隘、占地微薄,骑车沿着小城中心街,从这头穿出那头,仅需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后来,他特意翻看全国地图,仔细发寻,找到这个名不见传的地方,仅是一个小小的圆圈。石爸爸是个下乡知青,老家却在省城。石爸爸跟石妈妈恋爱结婚,没有获得家人的理解与支持,因而选择留在了下涪。一家人原本住在乡下,离县城还有十几公里的崎岖山路。石爸爸在乡里教书,石妈妈操持家务,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称得上幸福美满。石柔原本还有一个小弟弟,却不幸因病夭折了。在石柔六岁那年,石爸爸调入县城工作,加上外公外婆皆已去世,一家人便从乡下搬进城里,住进新建的教师公寓。也就在这年,爷爷第一次来家里访问,还在县城住了一段时间。关于爷爷,石柔谈了很多。石柔那时虽然年纪尚幼,至今却记得不少跟爷爷有关的点滴往事。爷爷平时住在招待所,饭却是在家里吃的。爷爷与爸爸很少说话,饭桌上的气氛总是很奇怪。爷爷对人总是乐呵呵的,对孙女更是疼爱有加。当年,爷爷刚刚退休不久,身体还算硬朗。他退休前是话剧团戏剧演员,退休后闲不住腿脚,喜欢唱歌跳舞,常为孙女表演拿手的曲目。一旦有闲工夫,爷爷便会拉着孙女的小手,带她到处闲逛,经常跋去后山的古亭。爷爷还常为她讲故事,什么玉簪记、窦娥冤、花木兰等等,似乎怀装着数不完的故事书。然而,爷爷终究是要离开了,石柔很伤心。在启程回城那天,爷爷承诺每年都会回来看望孙女。遗憾的是,他的诺言并未有效兑现。在石柔十三岁那年,爷爷突然病倒。一家人去省城看望爷爷。那是石柔第一次出远门。当时,爷爷已是卧床不起。石柔记得爸爸一次从病房出来的时候,哭得像个小孩子。此后不久,爷爷与世长辞。其实在第一次团聚离开前,爷爷曾送给孙女一件贵重的礼物---一架二手的钢琴。从钢琴搬进家门的那刻起,石柔才知道爸爸原是会弹琴的,而且弹得很好。爸爸不愿解释,还为此发过脾气。从妈妈口中得知,爸爸过去的家庭成分不大好,自身也犯过错误,更详细的情况妈妈也没多说。妈妈长相娇小秀美,为人勤劳善良,性格柔顺和气。在女儿看来,母亲是个完美的女人,待人接物极有分寸,对外人客气周到,对家人温柔体贴,对自己却十分隐忍。每当遇到不开心的事,比如爸爸无缘无故乱发火,她大多时候都以沉默相应,实在忍耐不过,一个人偷偷流眼泪而已。

  石柔说她从小性格敏感而缺少主见,受了点委屈便总是哭鼻子。在大部分的学生生涯中,她学习成绩优异,从不主动惹是生非。直到高中生活的后半段,她的烦恼才逐渐多了起来。干勇的出现是主要原因之一。干勇与石柔本是同村,还有沾亲带故的关系,比石柔大三岁。那时,他早已辍学,在舅舅的养鸭场帮忙。石柔记得那天是立夏,干勇第一次在街头拦住她,以“表哥”自居。从那天以后,干勇不时会来学校口堵她,讨些嘴皮上的便宜。石柔幼年离乡,并不认识这位表亲,更谈不上好感。虽担惊受怕,她只忍气吞声,尽力躲避而已。然而,校园里还是渐渐生出风言风语。当时,不少男生都对石柔表示过好感,但她仅对一个名叫江舒瀚的男生心生情愫,与他私下通过信件来往。某天,石柔将自己的烦心事告诉江舒翰,希望他帮忙出个主意。叫她没想到的是,江舒翰却逞弄一时愤勇,自作主张去找干勇交涉,结果被干勇给揍了一顿,出事地点就在校门口。闹剧发生以后,校方分别找石柔与江舒翰谈心,约见双方家长。妈妈打算将女儿转到省城大伯处求学。爸爸却不同意,找干勇谈过一次。不久后,江舒翰转学去了外地。在男生离开前的晚上,石柔与他私下会面,确定男女朋友关系。两人对着大河盟誓,约定报考同一所大学。从此以后,两人鸿雁传书,一直到出事前,不曾断掉联系。石柔说那时候她满怀憧憬,盼望着时间飞逝,尽快与心爱的人一起学习、毕业、结婚以至白头到老。然而,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最大的麻烦还是干勇。他表面上有所收敛,偶尔在街上遇见,还是无所顾忌的模样。有一次,他明显喝多了,身旁还有几个醉醺醺的朋友。这群人堵住石柔不让离开,强约她去唱歌。她好不容易才从唱歌的地方逃出来,回家后的状态肯定是糟糕的。妈妈看出女儿的异常,逼问出了情由。过了几天,那天晚上下着大雨,石柔放学回家,爸爸和妈妈大吵一架。爸爸没吃晚饭,摔门而去,很晚才回来,全身都湿透了。后来她才得知,爸爸那晚去找干勇,将他狠揍了一顿。爸爸这次出手起到了应有效果,干勇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然而,学校内的状况并未得到改善。每个人似乎都在刻意躲避她,她没有谈得来的朋友,只有偶尔来自远方的来信才能给她带来慰藉。就在这个时候,石柔结识住在一条街上的隔壁班女生玲子。两人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进入高三后不久,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件。一个其貌不扬的男生给石柔写了一封很肉麻的情书。石柔很意外也很生气,直接将情书交给了班主任。此后不久,这封情书中某些过于露骨的内容在学生们中间流传开来。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那个男生从三楼上跳下去,虽保住了命,但还是摔断了腿。最后,该男生办理了休学手续。石柔曾将此事讲给玲子听,以表达自己被侮辱的懊恼。出事后,她去质问玲子,后者却信誓旦旦地表示不是自己传出去的。

  他听到这里,急得直咬牙。“很多事情,烂在心里最好!”

  石柔垂眉叹息:“哎,那会儿太年轻,心态很奇怪,很冲动。可能是太孤单了吧。”

  “后来呢?”

  “后来吗?”女人愣在那里,陷入沉思。过了许久,她才继续说话:“大家都拼命学习,好像什么都给忘了。一直到高考结束,我们放假了。”

  “你考得怎么样?”

  一声沉重的叹息后,阳台再次陷入沉默。过了片刻,她还是开了口:“那天,天气很热,江舒翰来找我,他也放假了。他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凉鞋是棕色的,包脚丫的那种。我们骑车去山上水库玩,那边离县城挺远的,不用怕被人看见说什么。我们没能考上同一所大学,却还在同一个城市。我们所有志愿都填在一起。我们手拉着手,聊未来,聊理想,真的好开心,我这辈子都没那么开心过。我们大清早去的,回来时候是黄昏了。在进城的长板桥上,我们遇到了干勇。”

  “啊?我以为你没在说他。”

  “我好长时间没看到他,听说去了外地,都快忘了这个人,”石柔脸上写满悲伤,“他直接过去也就好了,非要叫我‘表妹老婆’。”

  “他故意的吧?一般男的都受不了。”

  “要是江舒翰听我的话,不跟他一般计较,也许,我的人生就不是这样了。”

  听到这里,他既紧张又期待。“然后呢,他们打起来了?”

  “嗯,他们打起来了,干勇先上的手。”

  “结果呢?”

  “江舒翰个子挺高的,就是太瘦了,打不过干勇,两人不知怎的,都掉水里去了。”

  “可以预见,江同学性情也蛮烈的。”

  “干勇会水,江舒翰不会,我也不会。干勇爬上了岸,江舒翰还在水里一沉一浮的,看着就不行了。我吓坏了,就求干勇去救他。”

  “啊,他不会见死不救吧?”

  “干勇嬉皮笑脸的,要我先答应做他老婆。我当时心里太急了,心想随口一说,先答应他,救人再...”

  “这人真不要脸!”倾听者气愤地握紧拳头,恨不得找个地方砸下去,“人到底是救活了?”

  “江舒翰救上来已经失去意识,我又求干勇救他,干勇就把妈妈送我的玉手镯捋走了。”

  “什么手镯?”

  “我们家祖传的。奶奶传给妈妈,妈妈说我长大成人,就传给我了。”

  “江同学应该没出什么意外?”

  “干勇把他肚子里水挤出来,我们合力送他去县医院。”

  他意识到了什么。“那,干勇拿手镯要挟你?”

  女人痛苦地大幅摇头。“当时忙着救人,没想着手镯。江舒翰家里人来了,他妈妈很生气,说我坏话,我当时都气哭了。我看江舒翰没什么大碍,就从医院出来。我要是直接回家也就好了,最多爸爸骂我两句。我当时也是糊涂了,心想手镯还在干勇手里,一定要拿回来。我就打听他宿舍,在门口等他,他回来时候喝得醉醺醺的...”

  话到这里,婴儿“哇哇”地哭闹起来。女人将婴儿抱在怀里,背对男人,给婴儿喂奶。访客为礼貌起见,离开了房间。过了片刻,女人在房内唤他,原是婴儿吐了奶。他刚在卫生间找到备好的小毛巾,女人又告诉他婴儿拉了出来。两人忙乱一阵,婴儿终于消停下来,嘟起粉嫩的小嘴巴,再次睡去。两人长时间地看着婴儿,未作任何交谈。女人的表情既是慈爱的,又是悲伤的。

  他打破沉默道:“你躺下休息会吧。我去买点尿不湿,听说挺好用的。”

  女人拒绝说:“我准备了尿布,不用花这个钱,”向男人伸出了手,“小安,你还愿意听下去?”

  “当然,只是...”他坐了下来,“你没做错什么,我不愿叫你难过...”

  “不,都是我的错!”女人忽然捂住紧皱的脸,“如果...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的手镯就不会碎掉。妈妈...妈妈她也就不会...不会离开我了!”

  他回味过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啊,你的意思是……你妈妈...为什么会这样?”

  石柔扑在他的怀里,哭声隐忍而悲切,身体像片寒风里的叶子。女人哭了一阵,被惊吓到了似的,止哭挺身,看向身旁的婴儿。婴儿犹在沉睡,并未被吵醒。她抹擦发红的眼睛,“小安,又让你替我难过了。”

  “没有,我不算什么,”他说,“你...你还是休息一会吧。”

  石柔仿佛在自言自语:“不知道爸爸怎么样了?我好想他呀!他骂我打我,我也心甘情愿!可是,我没脸再见他了!”

  他去卫生间为女人拿来毛巾,见她情绪好转一些,问道:“能告诉我,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人抬起泪汪汪的泪脸看他,“妈妈...妈妈她掉江里去了。”

  “她,她是‘掉’下去的?”

  “警察说是这样的。”

  “怎么会,那你...”

  “那几天家里乱糟糟的,”女人不停地吸鼻子,“要不是因为我,爸爸妈妈也不会天天吵架。要不是因为我,妈妈也不会一个人去江边洗衣服。以前,她都是跟别人一起去。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毛巾遮住女人脸,哭声却漏了出来。

  “妈妈是多好一个女人!家里事大大小小从来不让我们插手,为了节省水费,跟别人到江边去洗衣服。”

  “造化弄人,这也不能怪你。”

  “不,爸爸说我是害人精,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女人深深地弯下腰,仿佛想要揉干无尽的痛苦,“爸爸一定很难受,很生气!他说的都是实话!从小到大,他们一直为我付出。我没能回报他们,反而给他们惹麻烦,还害了他们!我不是害人精,不是坏蛋,还能是什么!”

  “你爸爸气糊涂了,一时冲动,当不得真啊!”

  “妈妈出了事,我原是不想活了,”女人微皱眉头,目光呆滞,“那天晚上,我拿定主意,给爸爸留下绝笔信。那晚月亮好亮好美,整条江都是我一个人的。我把鞋子留在岸上,听说跳江的人都会这么做。我没怎么犹豫,只站一小会儿,就走了下去。”

  他听得心惊肉跳,颤声问:“你...你不是不会水?”

  “我随妈妈去了,一了百了了。结果,还是被人给救了。”

  “啊,是干勇?”

  女人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警察正在找他。他说,他打算出去浪迹天涯。”

  “他是不是一直在监视你?”

  “已经不重要了,”女人摇了摇头,“他要我跟他一起走,说了很多好听话。我不知道当初是怎么想的,也许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了。”

  “在那种情况下,人很难做出理智的决定。”

  “我想跟爸爸道别,但是爸爸知道了肯定不同意,干勇也不让我回去。我就跪在我们家楼下,哭了一会儿。”

  他一把拉住女人的手,兴然道:“你爸爸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肯定会高兴坏的!”

  “在他心里,我已经死了,”女人用毛巾点擦眼角,“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想他为我伤心第二次。”

  “我不同意!这不合情理,也太悲观了!”他难掩心中的激动,“再说,你爸爸以后岁数大了,腿脚不方便,肯定需要有人照料。亲情始终是最重要的纽带,没什么怨恨化解不了,再说错不在你啊!你要是还有顾忌的话,可以把他接过来。现在你一个人带小孩,一心难以两用,你爸爸帮忙带带小孩也是好的。”

  “不要再劝我,我没脸再见他。心里想他,还有妈妈,”女人看向挂在简易衣架上的针织小熊,“我只有它了,大部分是妈妈织的,一部分是我织的。”

  “江同学去哪儿了?都这个时候了,他应该勇敢地站出来。”

  “天变暖时候,我去找过他,远远地看着,”石柔转头看向窗外,“他有个漂亮的女朋友。现在,他应该已经毕业了。”

  他闻言心中一动,“那个城市,就是这里?”忽然,他的手机响了,是女友打来的。他扫看一眼,便匆匆地将电话给挂断了。

  女人看在眼里,脸色变得冰冷起来。“你当我是朋友,我心里感激。不过,你不应该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这儿。”

  他解释说:“现在你是主要的,别的都是次要的。”

  “不要说这种话,对你、对你爱人包括对我都不负责任!”女人生气地站了起来,快速扫看一眼婴儿,“请你赶紧回去吧,我这儿不需要人了。”稍稍舒缓表情,“小安,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过两天身体好些了,请你还有女朋友来家里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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