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昌广客栈，天字号上房
房间里熏香缭绕，上好的紫檀木家具在从雕花窗棂透进来的微光里泛着暗沉的光。蹇宏歪在铺着软缎的黄花梨木躺椅上，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跟前缩着脖子站着的刘正。他脸色透着病态的白，手指捻着块素白丝绢帕子。
“咳咳，“他轻轻咳了两声，拿帕子仔细擦了擦嘴角，声音带着痰音，“布政使司那边，接了状子后有什么信儿没有？“
刘正身子又往下躬了躬，几乎要缩进那件半旧的靛蓝布衫里，声音轻得跟蚊子哼似的：“回蹇爷的话，这都……都七天了，还没信儿。递状子那天，按察使大人没露面，是戚师爷接的。戚师爷说这事关系重大，得请布政使大人定夺，让小的耐心等着。“他顿了顿，偷眼瞅了瞅蹇宏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见对方手指正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椅扶手上敲着，这才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说：“只是——蹇爷，小的这两天在外头听说，那宋志顺是绥宁宋家的后人，宋家一门出了好几个文武官，祖上还当过南京府尹，在地方上根基深厚，这势力……怕是不容小觑啊。“
蹇宏一听“南京府尹“四个字，擦嘴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阴鸷之色瞬间凝固，随即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打破了屋里的死寂：“呵，南京府尹？那都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如今在这湖广地界，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也得给我卧着！“他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股狠劲。
刘正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吭声。蹇宏见他这副怂样，手指敲得更急了，“笃笃“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刺耳。刘正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说：“昨儿……昨儿小的去按察使衙门打听消息，连门都没进去，就被守门的衙役给轰出来了。小的……小的听见那几个衙役在门房里嘀咕，说……说宋家这生意背景不简单，里头……里头怕是有东厂的本钱掺和。蹇爷，小的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这次按您的意思告宋志顺借钱不还，万一——“
“啪！“
蹇宏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茶几，霍地站起来，茶几上的茶碗被震得哐当乱响。他恶狠狠地指着刘正，额角青筋暴起：“刘正！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按我的意思告宋志顺？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就是宋志顺借你钱不还，白纸黑字，借据在此！铁板钉钉的事！“他喘了口粗气，眼神跟刀子似的剐着刘正，“你他娘的忘了？去年你拐骗主家小妾，被人拿住了要送官问罪，要不是我出面周旋，你还有命活到今天？！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你还想打退堂鼓？！“
见刘正脸色惨白，汗如雨下，蹇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语气稍缓，带着居高临下的安抚：“你用不着害怕。蹇爷我的来头，你还不清楚？郑贵妃——咳，反正我背后的人，想捏死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宋家，就跟捏死只臭虫一样简单！再说了，按察使张大人那儿，我们早就打点好了，你把心放回肚子里，瞎担心什么！“
刘正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嘴唇哆嗦着，不敢再吱声。
“行了！“蹇宏挥挥手，重新坐回躺椅，恢复了那副阴郁沉稳的模样，但语气不容置疑：“你安心告你的状。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保你一辈子吃香喝辣！记住了！从今儿起，你给我天天去按察使衙门催问，摆出苦主的架势来，听见没有？！“
刘正唯唯诺诺，连连躬身：“是，是！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天天去催！“
布政使司衙门，后院书房
书房里布置得雅致肃穆，紫檀木书架上摆满了典籍卷宗，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味。湖广布政使黄升全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年约五十，面容清瘦，眼神深沉，看不出半点情绪。左右参政熊廷必、谭常君分坐两侧下首。按察使彭应忠坐在末位，身形微胖，面白无须，此刻正微微前倾着身子，神态恭敬中带着急切。
彭应忠清了清嗓子，拱手向黄升全禀报：“黄大人，那桩告宋志顺借银不还的案子，下官仔细查核过了。单从案卷上看，借据在手，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按律只要被告到堂，就能审理判决。只是前次呈报时，布政使司说要慎重，下官就暂且把案子压下了，等候宪台示下。如今那苦主刘正，几乎是天天到按察使衙门催问案情，闹得衙署不得安宁。外边似乎也有些风言风语，还请大人早日拿个主意为好。“他说话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对面端坐的谭常君。
黄升全仿佛没听见，不动声色地端起手边温热的青花瓷茶盅，轻轻撇去浮沫，抿了一口，这才把目光转向右侧的谭常君，声音平稳低沉：“这个案子涉及民间借贷，案发地在靖州绥宁，但苦主要讨的，却是宋家在辰州的厂矿。谭大人总管湖广钱粮经济，又兼任辰州知府，于情于理于地，都得先听听谭大人的意见。“
谭常君闻言，从容拱手。他正值壮年，目光炯炯，朗声道：“回大人，下官也仔细看过诉状和所附借据。粗看借据没问题，但细究起来，疑点不少。第一，借据上约定的利息居然按时辰计算，闻所未闻，完全违背商事常理；第二，借据上只写了金额、利钱，却没约定还款期限，这是借贷大忌，不合规矩；第三，借银用途空着没写，一千多两银子不是小数目，用途不明，难以采信。再说，债主署名模糊，既不是知名银号，也没有清楚姓氏，形同虚设。最让人想不通的是，本金总共才一千一百两，现在苦主却凭着这张借据，要讨估值恐怕超过百万的辰州厂矿作为赔偿，这于情、于理、于大铭律法，都说不过去。下官以为，这个案子绝不是表面上的借贷纠纷这么简单，背后肯定有隐情，需要彻查清楚，谨慎处理。“
黄升全听罢，依旧面沉似水，缓缓把茶盅放回桌上，发出轻轻的磕碰声。他转而望向左侧始终面带微笑的熊廷必，问道：“熊大人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熊廷必满脸堆笑，连忙拱手，圆滑地应道：“黄大人明鉴！谭大人说的这些疑点，确实在情在理。彭大人依法办案，也是职责所在。只是……下官想到，这个案子涉及的厂矿，是圣上钦赐的皇家专营商号所属。年前朝堂上，因为类似事情闹出的风波，还有长沙吉王府那档子事，都还历历在目，教训深刻啊。下官愚见，咱们湖广行省处在这个位置上，处理这类敏感事情，宁可稳妥谨慎，也不能贸然行事。当然，黄大人是湖广宪台，高瞻远瞩，事事考虑周全，不管作什么决定，下官一定附议，全力配合。“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要害，又把最终决定权轻轻巧巧地推回了黄升全手里。
黄升全目光扫过三人，沉吟良久，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嗯。几位大人说的，都有道理。这个案子牵扯甚广，背景复杂，确实不是普通的钱债纠纷。本官的意思，既然涉及钦赐商号和可能的朝堂关系，我们湖广不便擅自做主。这个案子，我已经据实拟好了奏本，上报朝廷请旨圣裁。在朝廷明确谕令下来之前，相关各方，都安心等候上命吧。诸位，觉得如何？“
残阳如血，将辰州城南门斑驳的城墙染成一片赤金。风尘仆仆的马军队伍在城门前勒马，为首的从千户郭雨晴端坐马上，猩红披风在暮色中猎猎作响。他仰头望向城头“辰州“两个饱经风霜的大字，唇角微扬，手中马鞭凌空一振：“入城！“
骏马嘶鸣，铁蹄踏碎暮色，如惊雷般卷起满地烟尘。路旁茶摊的老者眯着眼，忽然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怪事，怎的有些军爷是两人共乘一骑？“但见队伍末尾，几个骑兵身后还坐着穿粗布衣裳的汉子，在漫天尘土中若隐若现。
与此同时，城西一座青瓦白墙的宅院里，早早点起了灯火。东厂掌班陈贵垂手立在湘竹帘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帘内女子执着一柄团扇，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
“辰州千户所马军已悉数归建。“陈贵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只是...马匹少了二十余匹。“他稍作停顿，偷眼去瞧帘后的动静，“听闻郭千户初时怒斥其子败家，待郭雨晴附耳回禀后，反倒抚掌大笑，连夸做得漂亮。“
团扇在香炉边沿轻轻一顿。
“卫所之事自有锦衣卫盯着。“女子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冷中带着几分慵懒，“倒是宋家那位公子，未随马军同归？“
陈贵忙躬身回道：“属下特意问过马军中人，说是宋志顺带着六十护厂队员徒步赶来，此刻应当还在官道上。“他顿了顿，感觉帘后的目光骤然锐利，“至于宋雷...据说与宋志达在绥宁尚有要事，要迟些动身。“
“要事？“女子轻笑一声，团扇挑起帘角，露出半截莹白手腕，“是了，他们宋家如今可是圣上钦点的皇商。“她语气忽然转冷，“给我盯紧宋家的厂矿，特别是...他们新近运回来的那些物件。“
陈贵心头一凛，正要领命，又听帘内飘来一句：“听说宋家前些日子救了陆家一个中了蛊毒的木匠？“
“是，据说已无大碍。“
“连侗寨的桃花蛊都奈何不了他们...“女子喃喃自语，团扇轻轻合拢，“去吧，别让我失望。“
窗外暮色渐浓，最后一缕残光掠过院中老槐树的枝桠，惊起数只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