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日，白云观有庙会。
白云观后院是一个清幽雅静的花园，名为云集园，又称小蓬莱。是由三个庭院连接而成，游廊迂回，假山环绕，花木葱郁，绿树成荫。永禹刚走到墙角处，墙内忽飞出一样东西砸在他头上，滚落下来时永禹下意识的伸手接住，竟是一簇粉红色的花球。
紧接着就听到一个稚气的叫嚷声从墙内传出来，“采花贼！你别跑……你回来……”这时从院门内跑出一人，只见她一头乌黑漆亮的长发总编了一根大辫，用淡绿色的丝带和珍珠流苏坠角，两边松松的鬓发垂下盖住了耳朵，只露出耳垂上三联珠的乳白色珍珠耳珰。身上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氅衣，襟袖上是大朵的金银线绣的荷叶荷花，领沿、袖口、襟沿、下摆都镶了荷花边饰，边饰内侧还有一条用珍珠和金钱织成的盘长花边。
永禹没有看清她的脸，她已经风一样的跑走了。一个小道士紧紧追出来，大喊着，“你摘了我的花，你给我道歉……”追着那个淡绿色的身影而去。
永禹捧着这簇绣球花忍不住嘴角透出微微的笑意，“纷纷红紫竞芳菲，争似团酥越样奇。料想花神闲戏击，随风吹起坠繁枝。”他继续前行。
转到后山，放眼看去，数亩方塘，清澈见底，水面波平如镜，倒映着岸上桃花烂漫。花映水，水映花，岸上岸下，一团团一簇簇，如云似霞，缤纷绚烂。他看得呆住了，不禁叹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桃花深处，突然飞起一缕悠扬的笛声，贴着静静水面，忽而轻柔忽而嘹亮，向四处飘散。
一眼回眸，尘缘遇了谁！一点灵犀，真情赠了谁！
一阵风吹过，绯红的花瓣簌簌而落，漫天飞舞如红雨一般，永禹沿着花径步下台阶。笛声悠悠，越发凸显出山中的静谧。
一个华丽动听的煞尾，笛音徒然收住，他仰起脸看漫天芳菲缓缓落下，天地归于寂静。
“不识去年埋花处，今朝一曲又乱红！”他分开花树走到跟前，笑道：“慕容，你这一曲《乱红》吹得真好！”
站在一树最红的、蜂围蝶绕的桃花前的男子微微一惊，赶紧转过身，看到是永禹，又连忙行礼，“十二王爷，吉祥。”
他叫慕容杞，太医院左院判慕容藜之子，是太医院中最年轻的御医。
永禹微微而笑，“慕容，现在宫外，不必多礼。”
慕容杞这才起身，他面容含笑，眼角蕴愁，一身素色衣袍，身后是满树繁丽的桃花，如此这般更是映得他飘逸出尘。
永禹蓦然忆起一件往事。那日，永禹去寝宫，正路过四公主的住处，一想到不日高贵端庄的四皇姐将要出嫁离开皇宫，便打算进去向她道别。他一脚踏进院门，未进屋就看到慕容杞痴痴呆呆的立在屋外，就连有人走到他身旁他都不曾察觉，永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宫婢正在为四公主梳头。舒沁的头发太长，她不得不高高的站在凳上，那浓密柔细的乌黑秀发则如同黑色的瀑布直拖到地面，光可鉴人。
“慕容，你在这里做什么？”永禹不解的问。
慕容杞一震，回脸与永禹目光一碰，刹那间竟忸怩的赶忙躲闪开，他脸红扑扑的，神情很不安宁，与平日里的谈笑自若、谦逊有礼截然不同。“没事……没什么要紧的事……”慕容杞连连拱手告退，行不数步，他停住了脚步，又回头看了舒沁背影一眼。
那是怎样的一眼啊！很长时间，永禹才明白，幽怨、依恋、凄切、哀伤……那深深一瞥中包含着太多的悲痛与无奈。
永禹如今想起这些依旧觉得像是刚刚发生过一样，如此的清晰，栩栩如生！
永禹说道：“早就耳闻慕容是曲中高手，一曲《烈风雷雨操》更是绝调绝技，让宫中的七弦琴乐师都自叹弗如。……今日听了你的笛曲，何日能有机会真想亲耳听一听慕容演奏的七弦琴！”
慕容杞眼神沉了一沉，他唇边却扯出一丝笑，说：“我已多年不抚琴，指法早就生疏了。”笑容下却透着苦涩。
永禹默默的想了一会儿，未再继续这个话题。
二人温文尔雅的沿着花径漫步而行，随意谈天，说着溜出嘴边的话题，一路行至白云观外，顶头遇见两个丫头扶着一位少妇从蓝布软轿中走出来，永禹定睛看过去，心下琢磨，“这位妇人为何如此面善。”再细看她的形容，白皙的面颊，缺乏血色的嘴唇，两道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睁非睁丹凤眼，心不在焉的神情，一种怯弱的冷漠。只见那少妇抬眼朝慕容杞这边看了一眼，顿了顿，然后颔首低眉的自管扶着丫头与他们擦肩而过，径直入了观门。
永禹终于想起来，说道：“慕容，那位妇人不是你夫人吗？……”
慕容杞一愣，“十二王爷见过拙荆？”
永禹笑道：“你忘了？你大婚，父皇赏了赐品，第二天你携夫人去谢恩，当时我和四皇姐可都在场呢。”
“是啊……”慕容杞眼睛里渐渐泛上一抹凄楚。
他定了定心神，说道：“十二王爷真是好记性！”他又说：“请您不要见怪！拙荆她，是个哑女，一向不喜欢接触到陌生人，所以刚才臣并没有将她引见给您。”
永禹点点头，“可以理解。也无须这般多礼的。”
他记起，宫中曾有传闻，卢家与慕容家原是世交，皆是医药世家。到了卢父与慕容藜这一代，两家交情越发深厚，原来卢父和慕容藜不仅是发小好友，卢父对慕容藜更是有过救命之恩，于是在慕容杞和卢氏还在襁褓之中时便为他们二人订下了婚约。谁料，卢氏幼时突发一场大病，慕容藜用药虽救回她一命，可却因用药过猛使她成为了哑女，慕容藜为此深感内疚！卢父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只觉得女儿已身有残疾，不愿再连累了慕容杞，决定主动退婚，可慕容藜哪里肯应许，坚持让儿子十八岁时娶卢氏过门。当年玄武皇帝正是为了表彰两家重承诺讲信义，在慕容杞与卢氏成婚之日赏赐两袭珍贵的紫貂长袍和两厘光彩夺目的大粒珍珠！
永禹记得，那日慕容杞携新婚妻子进宫谢恩时，四皇姐舒沁始终没有看他们，眼中却隐有泪光。
人成各，今非昨！
往事如烟！
永禹转眸看慕容杞一幅心不在焉、恍惚如梦的神情，暗自叹息，“错！错！错！究竟是谁错！”
他勉力一笑，说：“慕容，你去陪伴夫人吧，我也要回宫去了。”
慕容杞好像愣了一下，“是。”他向永禹行礼，“那么，臣先行告辞。”
永禹含笑凝视着慕容杞徐徐远去，轻声低语道：“春依旧，人空瘦。奈何！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