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说,“一沙一世界”,尘埃虽微小,却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在职场里,越是往上攀登,就越会感受到个人力量的微小。
对这句话,何梦有了很深的体会。她没有背景,也就没有可以依附的人脉,就算她能力出众,但从主管升到部门经理,再到副总监,也要经历漫长的过程。
她学历不高,这也就扼杀了一步登天的可能,很多高职位的应聘,完美的履历是一张入场券,高中学历对于这样的机会将是一道无法弥合的硬伤。
可那又如何呢?她只是一个由普普通通的单亲爸爸抚养长大的寒门女子,她能走到今天小有存款的积蓄,还算美满的家庭,全凭她一人努力。
在她身边的圈子里,所有人都钦佩她是当之无愧的女强人。
何梦曾在微博里对“落笔成歌”说,“梦想就是把目标乘以一百”,比如她的目标是三到五年存够一百万,那如果三到五年存够一个亿自然就是梦想了。
一个人的起点低,目标自然会比另外的人低,这才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
但这不影响她拥有完整而精彩的一生,不影响她感受生活中的欢乐与美好。
即便她是理性的,理性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但也让她更精准的分清了什么是惊喜,什么是欢乐,什么是感动,什么是感激。
而不是与过于感性的人一样,把一切好的情绪都归为快乐或者幸福。
何梦更能清楚快乐与快乐之间的细微差别是什么,从而也更明白该如何拥有这些情绪。
就像她明白云歌书舍让她拥有好心情的并非是书店,而是那个总是云淡风轻,一脸和煦的年轻老板。
她刚谈下一个颇有分量的单子,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将下午一点到三点的午后时光挥霍在云歌书舍里。
书店到公司的路程不过五六分钟,即便公司有急事,她也能立马赶到。
女人今天穿着一件荡领的湖水蓝真丝衬衫,下身则是白色的包臀及膝裙,耳间垂下一条精致的珍珠耳环。
当她迈着清冷的步子走进云歌书舍时,不知想到什么,从妩媚的眸子里倾泻出浅浅的笑意。
这笑意显然与她平时礼貌的笑容不同,她平时可从不这样堂而皇之地展露心迹。
还残留着笑意的眸子从书店的角落里找到了年轻老板。
“中午好,陈老板!”从她诱人的嘴角迸溅出清脆的话语。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放松的,她从来都是一个务实的人,她亲近老板只是因为老板有一种能力,可以在她忙碌的工作与生活之余,帮她驱除疲惫。
如果有一天,老板忽然离开这里,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也不会怅然若失。
她还有“落笔成歌”,有时她也会想,老板和“落笔成歌”是同一类人,如果这两人在现实中相遇,或许能成为知己。
如果“落笔成歌”某天也消失了呢?她会找到另外的去处,帮她消除疲惫,她是一个功利的人,讲究实际的好处。
男人转过身,那深邃眸子里溢出来的温和笑意,不过是他眸中万千风景里的小小之一。
“中午好,何小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而儒雅。
时光仿佛被拉长了一般,缓缓流淌着。
静谧的午后,偶尔响起男人和女人的几声闲谈。
“老板有没想过在互联网上营销自己的书籍,这两年疫情对实体经济的冲击太大,书店也受到了影响!”女人本身就是做互联网营销的,她过去和老板还没这么熟,也没有合适的切入口,故而对于老板的散漫经营,三缄其口。
实际上无论有没有疫情,传统的书店行业在实体经济中便已经走下坡路了,将互联网的营销模式带入进来,才是书店行业在这个时代的正确选择。
“顺其自然吧!”年轻老板微笑道。
从老板眸中偶尔露出的打趣似的目光里,女人忽然警醒过来,以老板阅人的智慧,或许他早已知晓了自己的职业。
他应该知道她刚刚做的不仅仅是提一个建议,如果老板同意,她立刻能用身边的资源,在最短时间内,让老板的书店在淘宝、亚马逊、抖音、快手等平台运营起来,给老板带来切实的福利。
但她也并不觉得失望,老板的性子她自以为了解一些,即便是了解不到的,参照自己那位网友“落笔成歌”的性格,也能够推理得到。
所以老板的拒绝在女人的意料之中,而女人之所以有这样的提议,也只是对于老板无形之中帮自己消除疲惫的一种报答。
她当然是功利之人,但也同时有感恩之心。
而对于老板这样的聪明人,她的报答也必须更加隐晦些。
她这样想道。
老板的确明白了女人的意思,但却只是简单地拒绝,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在老板这里,他和她远没有她认为的那么熟悉,在女人眼里老板偶尔自然流露出来的细致与贴心,不过出于老板习以为常的素质与修养。
他主动地疏离尘世,疏离人群,却恰恰给其他人一种舒服的距离。
他主观地淡化交际,但在他人眼里,他最懂人情世故,且极具亲和力。
他在后知后觉中已经积攒了许多好人缘。
因为他虽然自觉地孤立了世界,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发现,身边的人无可幸免地因为他有了奇妙的变化,这都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可以不功利,但却不能无视合理的逻辑,他以一种科学严谨的态度看待自己的恬淡性子。
但是尽管他独具慧眼,不仅推测到了何梦的职业,甚至预见了她将来的某些际遇,但却没有料到,何梦就是他微博上的朋友“梦如南筏”。
否则,他何至于如此疏远何梦。
就在前几天,当“梦如南筏”问了类似的问题时,他完全是另一副嘴脸。
“梦如南筏”当然问得更加本质一些,她和“落笔成歌”无话不谈,没有顾忌,“我觉我们这些出身平凡的人,即便是付出常人几倍的努力,也无法超越那些出身就在顶峰的人。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
当时的何梦,正是因为体会到升职的困难,所以找“落笔成歌”来开导,她知道这位好友擅长这个。
陈晓歌不假思索地回道:“我倒觉得出身太好,反而是一种悲哀!”
陈晓歌不再像当初刚结识“梦如南筏”时那样,还需要为自己的观点做一些必要的铺垫,他见识了他这位朋友惊人的领悟力,以及接受力,所以索性就开门见山了。
“梦如南筏”沉默了下来,陈晓歌默契地展开了自己的观点,“我们生在这个时代是幸运的,多数人从出身起便摆脱了温饱问题,这让我们生活今后的选择有了比较大的自由。”
“与之对应的,还有少数人,出身在资源匮乏的山区,或者富贵之家,过度的贫穷与富有,都阻碍了我们做出更加自由的选择,前者使我们不得不为了生存问题奉献我们的时间与精力,后者则让我们极容易陷入到物质的享受中,且在这种享受中逐渐丧失生活的乐趣,物质享受最大的弊病就是会产生抗性,我们见过很多抽烟的人,为了维持那种快感,不得不加大剂量,以至于后来完全丧失抽烟所获得的快乐,因为物质享受建立在实实在在的身体之上,身体的容量是有限的,就像一部手机,它本身的内存无法超过一个极值,反观精神,它的疆域无比广阔,即便是我们穷尽一生,也不能找到边际,足以容纳人类与日俱增的快乐需求,只要在精神方面,找到合适的爱好与喜欢的事物,就能高效率地将时间和精力转化为快乐,至少在目前的科技水平和人类规律下,在满足温饱后,快速构建精神体系,充分满足精神需求,是较为合理的人生选择。”
何梦望着“落笔成歌”这些话语,尽管她的这位好友并未语出惊人,或者另辟蹊径,但可以见到他对于生活的认真。
他的这位好友的确是个不慕名利的人,但他偏偏很注重逻辑的严谨,他跟你讲精神世界,却要用科学的态度向你阐述。
他这样做的意义,就像乐谱之于音乐,使明明感性的事物有了理性,让何梦这种对名利之外不感兴趣的人也愿意听听名利以外的东西,当然只限于听听而已。
如果何梦不是一个有明确自我的人,她或许会被他这样的观点影响吧。
而实际上,她虽然一向认可好友的观点,却极少认同,因为她们是差异很大的两个人。
他们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对生活的态度都很认真,这不仅延伸到他们的生活习惯上,对于衣着的一丝不苟,对于仪态的郑重其事,更使得他们对于任何事物的看法,都有一种和而不同的默契。
或者换种说法,他们对所有事物的处理方式,都是形似而神不似的,但这仅仅的形似也足以让他们互相欣赏,并成为某种程度的知己了。
于是何梦顺着“落笔成歌”的逻辑问道:“那很多人追求富有不是成了做无用功?”
其实无论“落笔成歌”怎么说,何梦依然会去追求财富,她对人生的理解与认知支持她做那样的决定。
她完全是想听她这位好友会如何回答,毕竟,他经常给出让她耳目一新的观点。
陈晓歌注视着“梦如南筏”的问题,回道:“其实我们每个人,在解决温饱问题后,都在努力成为一个富有的人,只是每个人富有的标准不同罢了!”
“喜欢音乐的人,他的富有是拥有一屋子的吉他,或者一柜子的唱片。爱好阅读的人,是拥有无数中外名家的著作。热衷于商业的人,是在商场上披荆斩棘,开疆拓土。所以我相信富豪说他对钱不感兴趣是肺腑之言,钱只是他行动中伴随而来的产物,他真正的富有,是他在商场上获得的精神愉悦。”
望着“落笔成歌”的阐述,何梦不禁露出了笑容,他的这位好友变相地赞同了人们追名逐利的行为,并努力证明,追名逐利本质上也是一种精神行为。
这样的说法,可就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但她何梦显然是不会上这个当的。
这已经是前几天发生的事,而此时,刚从书店出来的何梦接到前任上司的电话。
这位从公司跳槽走的人,是何梦职场上的引路人。
就像经常主动向“落笔成歌”提问一样,过去何梦在工作上会常常向她的这位老大请教。
这并非是因为何梦不如“落笔成歌”,或者不如她这位老大,只是因为她擅长博采众长。
她与陈晓歌都有一种洞察人心的能力,但陈晓歌的能力来至于他的博览群书,以及他受过的高等教育。
可何梦仅仅只是高中毕业,唯一读过的张爱玲也只是给了她仪态仪表的启发,却未交过她如何识人辨心。
她的这种能力完全来自于丰富的经历与向人请教的行为。
她善于从优秀的人那里获取到对她有用的信息与启发。
她本质上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和这位上一任的老大维持友谊,对她仍然有利,所以她毫无芥蒂地应了这位公司“叛徒”的邀请。
老大说的这家民医馆就在书店附近,店内的装饰模仿古代医馆,倒也别致。
店内客人很多,一个十分苗条的背影夹杂在其中,只是瞥了一眼背影拿艾灸条的姿势,何梦便转移了视线。
她向来对这类四体不勤的花瓶没有兴趣,很容易就会无视掉她们。
老大叫了她一声,她便跟随他进了某个包间,然后从包间走出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叫了一声“楚医生”,楚年便起身走了过去。
林酒儿好奇地望了望老楚头离开的背影,胡乱地猜测里面又是什么重要的客人。
其实当何梦从背后看她时,她是有所察觉的,毕竟女人的直觉异常敏锐。
她便莫名地恐慌起来,刚刚熟练的艾灸手艺,在紧张中不自觉地抖了抖手,一些灸灰便撒落在客人身上,慌忙中又一边道歉,一边为客人擦去艾灸灰。
丢人丢大了,林酒儿郁闷地想到。
自从离开大学,进入到社会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她就不得不面对无数次的自惭形愧。
当然,也不用为她的这种状态担忧,也许她的自卑在勉强维持三秒后,又会被其他诸如“好奇”、“疑惑”之类的情绪代替。
她过于幸福的童年使她拥有了一个相当独特的人格,她以孩子的性格,处理着成人世界的各种遭遇。
这其中不乏各种如“卑微”、“羞愧”这样的负面情绪,却在悄然间化解于无形。
如果说何梦与陈晓歌都形成了强烈的自我,那林酒儿就是纯粹的赤子之心。
她对于人生各种境遇都怀着最简单质朴的看法,她不会像何梦与陈晓歌一样,寻找问题的本质与解决方案。
因为生活就是生活,你就算把生活解剖开来,它也依然是生活,所以苦恼就是苦恼,快乐就是快乐,你不用去思考它们是什么,又是怎么来的,以及怎样去驱散或者拥有它们,它们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该走的时候也自然会走。
当然,可能林酒儿连这些总结都没有,她对于这些道理的运用已经成了下意识甚至潜意识,而这些道理的形成,归功于儿时的世界始终对她保持着善意,尽管真正踏入社会后,世界开始展露它残忍的一面,可少女的纯净人格已经形成,有了自动净化污浊的能力。
其实林酒儿的这种心态更富有哲学性,就像许多哲学家惊讶地发现,当他们对一些问题苦思冥想却一无所获时,孩童质朴而简单地话却往往让他们豁然开朗。
因为孩童和林酒儿一样,都绕开了复杂的逻辑辩证,直指本心去了。
当何梦从包间走出来时,林酒儿刻意地背过身去,就像何梦不自觉会忽视掉林酒儿一样,林酒儿也天然地畏惧这个气场强大的女人,即便没有正面看清她的样子,直觉也告诉她,最好离这样的女人远一点。
当意识到何梦终于远走后,她才问楚年:“老楚头,师父叫你进入干嘛呢?”
楚年露出只有在少女面前才会展现的俏皮笑容,说道:“好事,先卖个关子,估计下个月之前你就会知道了。”
没过多久,少女就看到熟悉的奥迪车停靠在门口,她知道是那个夏总来了。
夏诗宇平时都喜欢在大厅,总是和他们师父聊一些业务上的事。
而这次,他们师父有意要在包间谈事。
夏诗宇自然知道中年男人的意思,实际上他们在电话上已经简单沟通过了。
“夏总。”中年男人递过一支烟,并恭敬地为他点燃。
“谈妥了?”慵懒的眸子里沁出笑意。
“问题不大了,毕竟王总已经决定投资,周祥也只是过来商讨一些细节罢了。”中年男人说。
“嗯嗯,有了王总的这次出手,你的事业至少可以少走十年的弯路。”夏诗宇说。
“还是要多亏夏总您,要不是您一直为我出谋划策,哪有我的今天,等这次公司注册了,您无论如何也要收下我给您的百分之十的股份!”中年男人有些激动地说。
“当初说好了,我不参与这件事的分成,不然性质就变了。”夏诗宇眸子里依旧慵懒,显然对于所谓的股份不感兴趣。
他的确对这些股份兴致索然,他如今26岁,便已经是公司的副总监,这个身份带给他的并非是一览众山小的视野,反而是透过这个位置看清楚了自己的渺小。
他曾经以为,他可以通过努力成为大人物,回过头,却只是成为了小人物中的大人物。
他所在的公司,对于真正的富豪,或许只是众多产业中最为平凡的一个,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或许可以随时牺牲掉,用来交换别的资源。
小人物和大人物最大的差别不是能力,而是底蕴和背景。
如今的时代,一个大人物的诞生已经很难由白手起家或者天降横财来实现,没有几代人的积累,那就顶多是在这个时代冒个泡罢了。
所以那些微小的利益已经无法再触动夏诗宇了。
当他与大人物之间的差距如天堑一样横亘在他面前之时,他并没有感到卑微,而所谓的渺小也只是浅浅地停留在逻辑上,并没有深入到心态里。
他与大人物没有能力上的差别,所以他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项羽能推翻秦朝,刘邦能推翻项羽。
强弱异形,攻守异位,所差的不过是一个时机。
当资本开始腐朽,市场开始动荡,便会产生新的时机,都说时势造英雄,但也要这个英雄有成为英雄的条件。
那如果永远也等不到这样的机会呢,那也无妨,这世上有刘邦这样以雄才大略成为帝王的主角,也有海瑞这样以清贫正直成为名臣的主角,即便是平庸如富贵,也能以无尽的忍耐在《活着》中成为主角。
夏诗宇没读过这些书,但他似乎生来就懂得这样的道理,而他也始终认为自己是这个时代唯一不二的主角,自负便是他的光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