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也是个糟糕的月份。
喝了酒,在小卖部回宿舍的路上轻飘飘的,感觉快要飞上天,横穿过一个足球场,跌跌撞撞,那段路很短,又仿佛很长,我仿佛已经走了很久,也仿佛永远也走不完。夜已经深了,到处都灰蒙蒙黑漆漆一片,雾重得一伸手就能抓出一把水。我坐在松树下,背靠着树干,抬头望望不见星,连树顶都看不见,四周空寂无人,湿重的水汽蒙上眼睛,不禁悲从中来,想抱头大哭一场。于是抱着树,像抱住那些逝去的人们,想挤出几滴泪,结果竟睡着了。过了个把小时,被冻醒了,酒劲已经过去,身上都是水汽,眉毛,头发,汗毛上沾满晶莹的露珠。我僵硬地站起来,靠着的松树一抖,水珠都落下来,像劈头淋了一场大雨,沁进皮肤里,冷得发抖。望向前方——一样的灰蒙蒙黑漆漆。我已不想再哭。心里已满是悲哀。无形的情绪顷刻间变得有形,像雾一样浓重将我包围。
我很想空城,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时间太赶,爱得太晚,我终究错过了空城。可我想用余生来爱她,因为没有其它事值得去做了啊。
那个秋天,空城还没离开我。我还喜欢一个人在天台,望金色的风吹过脸颊吹过小河吹过田野,将树叶将稻田将山色吹成金黄。往年的这个时候,王苏,我,阿轩,三个人,正是趁秋高气爽登山野游的时候。
山上的野柿子熟了,摘回去可泡酒,治感冒咳嗽。王苏和阿轩攀上绝壁,骑在柿子树上,伸手够到鸡蛋大小橙色的柿子,还硬得很,三两个扔下来,我在地面到处找。有时砸到我头上,我就骂一句,拣核桃一样硬的小柿子往上扔,砸到谁算谁倒霉,不管。然后三个人就开始大战,互相丢柿子,惨叫声此起彼伏。玩尽兴了,又要开始重新收拢四散在各处的柿子,用衣服的下摆作兜接好,回去平分。
茂密的树林里,许多鸟兽,灰雀、啄木鸟、乌鸦、白头翁都有,唱着不同的歌,或欢快,或灵动,我们都爱听。只是有一回,我们在一棵老槐树底下,发现好多鸟兽的尸体,灰雀、啄木鸟、乌鸦、白头翁都有,嘴角冒着血,沾在黑白灰的羽毛上。我们在沉默里挖了坑,将周围的精灵们收集掩埋,边诅咒那些可恶贪心的猎人,边难过地抹眼泪。
最开心的是生一堆火,围坐在一起,木棒上插着家里带来的番薯土豆之类,果实的香气顺风一直飘到西伯利亚,将那里的寒流堵住。吃着半生不熟的烤物,随心所欲畅聊。要是被人发现了烟火,隔老远喊,我们马上灭了火拔腿就跑,在林子里狂奔。
玩累了,寻一处平坦开阔地,我们躺在树影下,风从头顶吹来,把身上爱抚个遍。风里有秋草的香气,果实的诱人。阳光晒在脸上,暖暖的像小狗拿湿舌头在舔。眼睛上盖一片树叶,透过树叶看秋天的太阳,黄灿灿的像个白炽灯。叶脉格外清晰,就像是树的手掌的掌纹。
世界上找不出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也找不出一个完全相同的王苏还给我。
一根接一根抽着闷烟,将烟头一个接一个抛下天台,我闭着眼,无限悲凉。虚空快将我吞噬掉的时候,空城恰好出现,勾住我的小指,将我从虚空里拽出来。当我需要的时候,她总恰如其时地来了,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柔的眼神。
你总是看上去挺愉快。我说。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啊。她微笑着。
她依偎在我怀里,我心里顿感踏实许多,虽然也还是坐着,心却像下了锚的船,不怕被风浪吹走。可这又让我分明的害怕。
你原来那辆单车呢?初中时骑的。空城问。
在车库,快成废铁了,怎么?我有些奇怪她突然提这个问题。
你总还会骑车吧?
这个自然,有事么?有电瓶车,我送你。
不,骑那辆单车载我一程好吗?去城里。
我有些疑惑,只能问,小铁驴不好么?快多了。
不好,她坚持道,我喜欢单车,你不觉得单车情人很浪漫吗?求你了,让我一回好不好?
她恳切的眼神叫我无法拒绝,何况我从未答应过她什么,偶尔破一次例未尝不可——我总不会因一次单车而爱上她不舍得她离去吧。
从车库里推出那辆几年不骑的破车,粘满了蜘蛛网和灰尘,湿布擦了擦,打好气,居然还能骑。又从抽屉里找出当年的钥匙,试了试锁,锈是锈了点,总还能打开关闭。在屋周围转了两圈,我载着空车出发了。
空城坐在车后头,搂住我,脸贴在背上。秋日的风把我们吹拂,像是骑行在云端。波浪在稻田里翻滚,叶子在空中飞舞,狗在田埂上追逐。经过衰草丛,惊起的一滩麻雀,哗蹿进半山腰的红叶。人字形的大雁由北向南寻找更暖的国度,背景是且高且远的天空。天有多高?没人能知晓吧。
去哪里?我问空城。
哪里都不去。
声音仿佛不是从耳后传来,而是由背部传导到鼓膜引起的颤动,一直颤到心里。
W君,你想起来我是谁了吗?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不知道。
你知道等待一个人的日子有多漫长吗?
不知道。
我已经等了十八年了,还要等多久?
不知道。
她连问我三个问题,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我确实不知道啊,何况那些都是没来由的问题,哪有人会等我十八年的呢?
你不能告诉我吗?我反问她。
她搂得更紧了,紧到我喘不过气来。我再不好开口,只因后背已被打湿了。
空城不说去哪里,我就不知道去哪里,只是载着她一直走。后来我逐渐知道,她不说去哪里,其实是想去我心里,坐在我的小破车后。
我载着她,骑过弯曲的田埂路,骑过颠簸的石子路,上了宽阔的大马路。一路上空城没再说话,放开我,独自一个人发呆。很奇怪,一辆车两个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不觉得累,竟爱上这种感觉,安安静静。可是,我又讨厌地否定回避它。矛盾么?这本来就是个矛盾的东西。
傍晚,随风飘过几滴雨,天转凉了。霓虹亮起,红的绿的,在地面投影成湿湿的烂漫的花,像是回光返照的璀璨,又像老式教堂玻璃窗上神秘的图案。梧桐叶落了啊,粘在地面上,被行人的脚底一次次踩过,湮没在泥土里。我推着车,走在空城右手边。从那三个问题后,她便没有开口,像是突然被抽去了言语的能力。回想起来,从四月的雨天认识她起,转眼已过了半年。在这半年里,空城陪我度过很多个周末,但我始终没有想起她是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错误,还是根本那天同一个陌生女孩到旅馆睡觉就是错误,假使这样,我就是一错再错铸成大错了。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回不去了。
空城躺在床上,头发散开在白色的床单上,一手将黑色的发丝缠绕在手指,一手枕在脑后,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喜欢她的长发,没有烫过染过的损伤,柔软光滑如丝绸触手,瀑布般泄在像是特意做背景的白色床单上,那样纯美。空城几回说,我想换个发型,剪短些。都被我阻止了。
挺好的,我欢喜。
欢喜我的头发,还是欢喜我?她问道。
有长发的你。
那若我剪了它呢?她总是要固执地追根究底。
我望着她透明的深邃的瞳孔,无法回答。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这种没意义的问题,假使她没有这一头秀发,我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与她一起散步,说话,睡觉。睡觉时她枕在我胸口,恰如其分地压迫胸腔,使呼吸稍有些滞缓。这种轻微的压迫总使我感觉踏实。她就停靠在我胸口,像一只倦了的蜻蜓停靠在芒草尖。我是拥有她的,真真切切地可以感觉到的拥有,而非失去。
我不知道,你没剪过。我总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不无失望地低下头不望我,不知在想什么。
那一次我们还在同一个旅馆里睡觉。她就这样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神格外幽深,像一个黑漆漆的隧道,无形的引力使周围的空间扭曲变形。我不由地奇怪为何生出这样的感觉,去吻她的唇。她仍是眼睛直直地向上,仿佛在空气中寻找某一粒原子,失去了焦距。我不明所以地害怕了,潜意识的湖面泛起波澜。
帮她用热水擦了擦身体,像在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盖上被子,一直拉到耳朵。我背靠着枕头,点了支烟,闷闷地抽起来。灰色的烟迹袅袅而上,思绪亦随之缭绕,像被包裹在烟霭中,一样的朦胧,一样的晦涩。
我们都寂寞,相聚在一起,依仗着彼此逃脱寂寞。
做完了?她对着空气问。
嗯。我点了点头。
W君。她猛地喊了我一声。
嗯?
我要走了。
走就走吧,她总是会走的,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在我看来。只是这次听到,似乎不是那般自然。长久以来,我们紧拥在一起,肉贴肉地感受彼此的存在,互相慰藉地走在这条孤寂的路途上,以相互为坐骑奔向远方。但终有一天我们将分开,我没试图推迟那一天的到来,她只是个过客。
W君,你想起我是谁了吗?她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个老套的问题,见我没有回答,竟笑了笑,随便问问罢了,呵。说完走进浴室,开了水龙头,哗哗响了一个多小时。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需要那么久。
赤着身子出来后,头发湿湿的凌乱贴在脸上,她没擦干水珠,就钻进被窝,抱住我,悲伤地问: W君,你欢喜我,还是欢喜同我睡觉?
每次碰到类似的问题,我都无法给出一个好的回答。我只是搂住她,让它停靠在我胸口,抚弄她的长发。回想着往日的一幕幕,从相识相熟到如今,这个过程,我不过是随便找个暂时陪伴的人暂度一顿寂寞的旅途罢了,想她亦是如此。城有多空,欲望就有多浓。寂寞的两个人,偶遇在黑暗的小路上,不必计较谁陪伴了谁,一起向前。无话可说的时候偏说着话,不该沉默的时候又陷入沉默。等哪一天分开时候,也不会难割舍,因为我们都不曾对对方认真过。谁会对公交车上的乘客认真呢?我还是原来的我,日复一日地发呆做梦,在滚滚红尘里奔波,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样想,我无需留恋。
但她毕竟还是哭了。滚烫的泪从她眼中流出淌到我胸膛,烫伤了一大片。于是我又和她做了一回。她只是一个劲地哭,那样的悲伤。她说,W君,你记不记得初二时候放学路上曾骑车载过一个车坏了的长头发小女孩?那就是她啊。她说从那时起就开始爱上我,怀念在单车上怀紧贴背的感觉,她是如此地渴望被爱,被人用尽气力狠狠地爱一回,哪怕只一回也好,然后支离破碎都没关系,她会高高兴兴地走向死亡,因为她已经真真正正爱过了。可是她却没有,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一回都没有。在我初二时,她初一;我初三,她初二;到我升入高中,她不意外地辍学工作了,中间永远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周围的男孩子很多,她迫切地希望在他们身上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那样东西。她不断地尝试,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必须找寻,不然她会死的,她想。直到多年后她重新找到我,想尽办法一步步靠近,她相信我能给她想要的东西,类似当年在单车上的温暖。她说那是她唯一一次以为是拥抱的拥抱,虽然我没有抱她。可如今我们在一起,她满心欢喜让我拥抱并拥抱我,狠狠喘息搂紧恨不能合二为一从此再不分开,那种感觉却迟迟不来。勒到呼吸困难却不如当年在单车上的轻轻一靠,终于,她放弃了,决定彻彻底底地堕落下去。
那个女孩泪眼婆娑地在我耳边呻吟哭喊,说我与其他人不同,她爱我才与我睡觉,可我无动于衷只把她当一起睡觉的寻常女孩对待,这伤了她的心。她将走,从此不再回来。
她趴在我胸口,用被角擦干泪迹。我搂住她的腰,留下两排清晰的带血的牙印。那一刻我忽然一刹那的失神,脑袋进入真空状态,全然失去了神智。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我了。
空城的牙齿右边有一颗虎牙,咬得非常深,伤口结了疤还留有印迹。一年多后,在扬州的遇见,她手中抱着小孩,问我是否还记得她。我怎么会不记得她呢?我指了指胸口,说,印象深刻。
那个秋天,空城离开了我,最终。流着泪的她的脸还在我脑海中盘旋,许多话还没说出口,她就已像胸口的疤,后知后觉地脱离了我。
随着时间的流逝,空城的远去,我反而越能深入理解她所说的话。
空城说,已经等了我十八年,是从出生开始算起。她说,她生下来,命中注定只是为了和我相遇啊。我那会儿为何就不懂呢?
朔风很大,快将我吹倒了,却吹不走我心底的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