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钱万生惊醒了,从小城逃出来20年了,自己从一个毛头小伙子到一个中年人还是惊醒了,只不过刚出来的时候做噩梦喊的非常长,现在做噩梦只是短短的一声。
其实我和钟诚都说不太清楚钱万生心底究竟埋着什么,就是逃出来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逃,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他钱万生一直逃,逃了20年,钟诚看了很多警察抓住潜逃多年犯人的小说,大部分都是有坚定信念的,他们要爆发出比警察更厉害的能量才能保持自由。
当然钱万生自己是知道的,94年的冬天自己屁滚尿流地从小城逃出来,他憋炸了厂里的锅炉,本来只是想做做手脚让锅炉班的工人转移注意力方便自己偷东西出去倒卖,没想到锅炉炸了。为什么需要钱?因为钱万生喜欢集邮,如果说钟诚喜欢集邮是偶然,是父亲影响。那钱万生喜欢集邮就是随大流儿了,因为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没有韩剧,没有英雄联盟,所以集邮在当时很流行,大伙每天斗来斗去就为了那么几张纸片子,撒尿和泥不是玩笑话,真事儿。人类内部一直是有矛盾的,而且创造矛盾并乐此不疲。钱万生刚倒卖完东西到厂门口儿附近,只见火光冲天,警察之类的已经把厂门口封死了,自己想都没想就跑了,一直狂奔着,一直消失在黑暗里。
从小城逃出来后,钱万生为了生存什么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一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沧桑点,跟自己过去长相不一样点儿。当然钱万生逃了这么长时间大部分要感谢那个年代没有监控,身份证查的不严,而且火车自己从来不坐,只做那种很破的客车或者搭顺风车。他到过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煤窑,铁矿厂子,林场,工地都干过,甚至当了一段时间野人,就这样苟活着。直到21世纪初,风声没那么紧了,钱万生索性从北方坐大客、步行要不坐船一路到了南方,身上带了各种各样的零钱,装在一个自己缝的破包里,那个破包脏兮兮的,谁也不愿意碰,同时他虽然三十多岁,但已经显得很苍老了,皱纹已经爬了满脸,面色已经变得黝黑了,头发也斑驳着,黑白相间。换句话说,他钱万生也确实是命好,要不早就因为各种原因被抓住了。
他在报纸上看到南方经济不断发展,他想去南方,他觉得自己应该拼一回,享受几年之后要不跳楼要不喝农药,同时他带了一个小弟,叫阿福,这个阿福之后会讲。他到了南方后,倒卖服装,倒卖小商品等等什么挣钱做什么,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自己一直充当幕后黑手的角色,都是这个阿福去实际干,攒了一些钱后,钱万生以阿福的名义养了几辆车,干起了小物流公司,这是零四年到零八年的事儿,后来这个物流公司不断做大,车越来越多,钱万生把三分之二的车包给了更大的物流公司,做起了第三方,日子越来越稳定了。
随着日子越来越稳定,钱万生又捡起了当年集邮的爱好,只不过时过境迁,品相好的邮票越来越不好收了,市面上也越来越少了。钱万生回想起自己留在老家的集邮册子,里面好东西非常多,其中一枚《祖国山河一片红》现在市面上有钱都收不到,更何况现在即使市面上有了,钱万生也收不起,现在那本集邮册子在哪儿?钱万生回想了无数个可能性,而且有理有据,问题是自己回不去,回不到那个环境里去,又想起当年因为集邮的狂热居然弄炸了厂里的锅炉,自己成了逃犯,再到现在日子也过的挺好,不禁觉得自己还挺厉害。晚上睡觉的时候钱万生又做梦了,先是老路子,警察破门而入制服了自己,然后把自己带到了派出所,还是小城派出所,局长郑重的在审讯室里拿出了自己的集邮册子,问是不是你钱万生的,自己回答是。局长就势说:你把邮票都给我,之前你犯的事儿就一笔勾销。没想到自己说:能不能把《祖国山河一片红》还我,剩下的都给你抵我的罪。局长沉思一会儿,“好吧!”然后梦就醒了。这是钱万生逃出来之后第一次笑醒的,这是10年的事儿。
钱万生坐不住了,但他还是清醒的,自己不能直接回小城,他需要猥琐一些。他拿出一盒软包芙蓉王,抽了一下午,抽的自己小屋里烟雾缭绕,好像仙境一样。晚上,他叫来了阿福。
阿福是南方人,钱万生在河南工地的时候遇见他的,钱万生70年生人,阿福是81年的。阿福的老家是江苏一个小渔村,小的不能再小了,而且非常穷和破落,阿福叛逆期的时候跟父母吵了一架,自己跑了出来,被骗了无数次,差点被人割了腰子炒菜,挖了眼睛,到了河南这个工地是因为他已经蒙圈了,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饿的实在腿肚子打转,跑到工地看看找机会偷点东西吃,没想到自己刚闻到食物的气息两眼一黑就昏倒了,因为实在太饿了,都开始反酸水了。醒过来就是钱万生在照顾他,这是99年的事儿,钱万生还去求包工头留下他,咋着也是一条人命,包工头非常不耐烦地同意了,但要阿福休息几天赶紧上工地干活,自己可不养闲人。其实钱万生想过为啥自己一个逃犯还可怜他,但还没啥实际原因和眼前利益,就是看一个小孩儿昏倒在地上自己把他救起来了,就这么简单。阿福休息几天好多了,就上了工地,他一顿饭能吃四个大馒头,有咸菜就能吃四个,然后晚上休息的时候胳膊和大腿筋都肿了,钱万生就买红花油给他反复揉着,红花油确实很好使。
扯远些,很多北方的朋友说南方人情感淡薄怎样怎么样,但这个是片面的,不懂好赖的人比比皆是,北方人也一大把,南北方人可能价值观确实不一样,但不能什么事儿都关联进去,这是不对的,韦小宝还是江苏扬州人,虽然是小说里的,汉字一样写,筷子一样使,事情还是客观看待比较好。
“你看阿福又跟着钱老三出去啦,简直是小跟屁虫儿!”“这小玩意儿不是同志吧?”“钱老三好长时间没有女人啦,开始跟男的犯劲儿啦!哈哈哈!”工友们看着钱万生和阿福买完东西回来,开玩笑的议论着,钱万生确跟阿福谈了一件事儿。
“你十八岁了,自己决定去哪儿吧,老跟着我没前途,滚犊子吧。”在乱糟糟的卤煮店儿里,钱万生给阿福叫了大碗儿的卤煮,又叫了几张糖饼,挺奢侈了,在钱万生的几次逼迫下,阿福终于吃习惯了这个北方小吃。阿福有点蒙。
“生叔,”阿福不知道钱万生叫什么,钱万生就让自己叫他生叔,“让我跟着你吧,我没脸回家去,我保证不给你惹事儿。”
“可是你爹你妈找你咋整?”这是一句非常复杂的话。
“他们不会找我了,”阿福眼泪下来了,像南方的小溪那样淌了下来,“我父母被大水冲走了,尸体都没了!”说罢阿福嚎啕大哭,“我太他妈后悔了生叔!我要是懂事,至少能和他们死在一块……”
“吃饭!不许剩下!”钱万生捶了一下大腿,这是钱万生逃出来之后第一次感觉自己还活着。阿福抽抽搭搭的吃着卤煮,呛了一大口,全吐回碗里了,又接着吃。
现在看着阿福,钱万生总是能想起来那个抽抽搭搭吃卤煮的小阿福,十年过去了,他可算长大了。
“生叔,啥事儿?”东北口音其乐无穷。
“我老家是这儿,”钱万生指着地图——QQHE市,“你去老家给我开一家货站,你的任务是把小城所有的货站都挤兑一遍,懂不?”
阿福点点头,明白了。
“我先给你拿十万,需要钱就告诉我。后天你走,先去哈尔滨或者齐市联系货,操,货站你知道吧,咱不是干过吗?”钱万生说。
“知道生叔,事儿办完了我给你打电话。”
“呃,要是有什么动静就赶紧撤回来。”这句话钱万生确实没说清楚,但他希望阿福能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关于阿福知不知道钱万生是逃犯,钟诚说不清楚是咋回事儿,包括后来阿福在小城待了四年。有可能是这样的,第一阿福当时只是去一门心思开货站的,钱万生没提邮票的事儿。第二,94年到10年近二十年的时间,大多数小城的人都淡忘了,也不会向阿福提这件事儿。第三阿福更不会傻到跟别人说自己幕后老板是谁。第四,当年锅炉爆炸的事儿,其实厂里的态度是想赶紧掩盖下去恢复生产,爆炸没几天就让工人回去上班,因为锅炉都是独立的,别的锅炉继续运转。第五,可能阿福早就知道了,只不过知道的不会很详细,而且钱万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其实马后炮一次,集邮册的事儿和逃犯的事儿应该分开看,最后联系到一起,而阿福只知道钱老板喜欢集邮,就算第五点成立,阿福也只知道个大概大概,所以他没办法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2010年,一家货站在小城的边上开了起来,从南方来的阿福有着经营小公司的经验,再加上多年社会的历练,很快将小城所有的几家货站挤兑了一遍,成了小城最大的货物供应商,阿福的货站非常到位,每个员工都发了统一的工服,甚至统一的鸭舌帽,他把货站搞的有声有色,还专门请人做了小程序,小城的人们需要订货直接网上下单就可以了,短短一年,小城别的货站就半死不活了。
阿福明白做生意需要搞点虚名,他去了小城仅剩维持效益的——电厂,他找到了后勤处的处长,愿意以成本价提供员工的福利,逢年过节厂里肯定为员工福利发愁,整的太次员工肯定有异议,影响不好,整的像样儿些成本肯定上去了,但阿福的货正好满足了这两点要求:像样儿,实惠,阿福提供的是新鲜的冻带鱼、或者苹果醋这些高级点的食品福利当然种类还有几种,处长听了很高兴,送上门儿的好处当然要,当天下午和阿福在杨家饭这个小城最火的饭店喝了酒。
其实有一点没说,员工福利这个东西也是有利益存在的,比如厂里批了多少预算出来,这个处长就拿着钱满世界找,这时就有很多人围上来了,说自己有什么什么货,当然处长也明白大都是清不出去的,但是处长要自己捞一些,不能把预算都花光,道理很简单,这个讨价还价的过程有时候还是会让人犯愁,然而阿福的出现直接省去了这个过程,省去了很多艰辛的酒局,而且积压货大家都懂,阿福的出现让这个发福利的事儿简单了很多,有点像一锤子买卖,而且阿福表示愿意长期供应。
酒酣耳热之时,钱万生打来了电话,阿福去了包厢外面接,这是钱福二人多年的默契。
“找机会进厂里大库一趟,第二间办公室,有个老式的木头立柜儿,门左侧是浮雕,右侧是镜子,打开带浮雕的门,第二个抽屉,带钌铞上锁的,用工具砸开看看有没有集邮本和工作记录本,有就都带出来,一定办到。”钱万生的声音好像地下党接头。
阿福回到包厢,接着和处长喝酒,杨家菜确实好吃,那个处长吃喝了很多,分外高兴,好像以后都不用应付酒局了。本来阿福就最擅长顺势而为,把于处长哄的非常高兴,于是趁机提到去厂里溜达溜达,参观参观,南方人没见过这么有历史的厂子。于处长听了当然同意,就是他阿福今晚说要去厂长的椅子上撒尿都同意,当然这个说大话了,就是这个意思,这么小的要求当然同意,但自己也知道自己已经喝的颠三倒四了,就叫两个陪酒的手下陪着阿福去厂子。
阿福于是顺利的到了大库,大库只有这一个,钱老板说的第二间办公室是个小办公室,第一间办公室阿福也搜不了,因为还在使用,阿福把那两个人支楞出去,找了一把锤子,整个办公室装修很简单,四面墙刷了白油漆,而且下不去脚儿,都是堆放的稿纸,新的工作记录本之类的东西,阿福在左手边看见了那个大立柜,打开了带浮雕的那扇门,三个抽屉在中间的位置,上下两头都堆上了稿纸,阿福打量了一下,没看见锁头,只有钌铞了,便慌忙打开钱说的第二个抽屉,整个抽屉被分成了“日”字型,靠里侧上面还盖了木板,掀开一看,空无一物。
阿福赶紧用手机照了相,非常快速仔细,拿了两本工作记录本,出了大库,赶紧就地解散,此时天色已晚,阿福借着酒兴劲儿给钱万生打了电话,本来想着钱老板会和自己一样惊慌失望,没想到电话那头儿:“没事儿我知道了,照片儿我看了,是那个大立柜,回去睡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