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水仙供上案,十二月腊梅雪中藏。
秋闱之后,便是万寿节,恰逢殿试已毕,进士游街,万寿节国宴便与皇帝款待新科进士并作一处了。也正因如此,皇家宴席上,便邀了教坊众姬兴歌舞、演百戏,以助酒兴。
这一次,昔花楼出的是水中仙和白蔷,阿蔷的戏法灵动有趣,赢得一片叫好声,更有甚者,竟来讨要其中关窍,被她笑着回绝了。倒是仙儿的一曲百字令,高亢雄浑的曲调被水音涤濯,杀伐之气冲淡了不少。只听她缓缓唱道——
昨夜入梦香清,晓来香已透。
碧窗朱户,蝶浪蜂憨无检束,绕遍深丛处处。
璎珞垂珠,绿云蔽日,谁忍攀条去。
来年春日,愿教香雪盈树。
我也托了教坊的嬷嬷,准备在酒宴上献一曲鼓舞,只是不同于春天时我高高站立在巨鼓之上,这一次,我腰悬花鼓,边舞边奏,配上几个小倌,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可惜,还没等到我登台,便有一女子哂道:“这百字令,何时变得如此靡靡了?”
“何人如此大胆,扰我大楚国宴,断我大楚根基?”立时便有臣工出头,厉声喝道,欲将此教坊女斥退。
只见那混在众伴舞中的女子并未像其余人那样噤若寒蝉,施施然出列,向上拜倒。
“奴顾氏,叩见帝后,帝后万福。”
不待方才那官员再言,楚帝便先开了口:“你是哪家教坊的?听你口气,颇是喜欢这‘百字令’,朕倒愿听你的一曲,评个高下。”
“奴不是外面教坊的姑娘,奴家。。。”
“湘丫头!”此时有人认出了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急慌慌冲了出来,拜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是老奴带来的伴舞丫头,冲撞了圣驾,请吾皇恕罪!”
“无妨。”楚帝倒是很淡定,心情颇好的样子,“她说方才那位娘子唱的不好,你便叫她来唱一曲,若合朕意,便恕你们无罪罢。”
无法,那顾姓女子扶开了嬷嬷,也不换装,便在宴厅中央款款清唱起来——
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
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
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
骨清春嫩,迥然天与奇绝。
她的声音清越婉转,将梅花的清丽与词调的灵动表现得恰到好处,完全没有他物的加持,便将在场众人一一征服。
歌罢许久,我们都未从中回过神来,颇有绕梁三日之感。倒是楚帝,抚掌笑了几声,赞道:“果然好嗓音!赏!”顾氏和嬷嬷伏地谢恩之时,也是那出言训斥的官员最为尴尬脸红之时。
那日,我如水般花钱求来的机会,便被这个叫做顾湘月的姑娘生生夺去了,甚至在出宫的路上,我还因此受到了水中仙的嘲讽。不过,我为何要跟她计较呢?被别人当众抢了风头的感觉,必定比我难受百倍。
“姐姐,你还是回来吧,这次浪费了这许多的银钱,过年恐怕都会。。。”
“没关系,你姐姐我还可以赚回来嘛,我的小阿蔷怕什么呢?”
昔花楼里除了哥哥们,也只有阿蔷是最担心我的。然鹅,昔花楼对于目下的我来说,也是一个难以攀登的高峰呢。
那一日从宫里出来,阿蔷便与我说好,年节时回昔花楼去过,采办年货时,她会跟着满二哥他们一起进城来看我。
可是。。。
眼见着腊八过了,我熬的腊八粥,腌制的腊八蒜,没一个人来同享,便显得十分凄凉了。
翌日,我与二哥拎了食盒往昔花楼去,路过西市时,老远就看见摆胭脂摊子的婆婆跟我们招手,显然想让我们过去说话的样子。
已然不过丈余距离,掉头就走总是不好,我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姑娘,可是又见着你了。。。哟,这是?”她明面上是在问我,却不等我回答,就自作主张地给我们安排了关系,“是你夫君吧?哎呀呀,真真是个俊俏郎君,看这面相就是个厚道人!姑娘,你可得珍惜呀。”
虽说是交浅言深,年岁长者的话也是不好驳回的,我便笑笑,拉了二哥问她:“婆婆可有什么好胭脂卖的?”
“有有有,姑娘你看这个,正适合你这年纪的小姑娘用。来,给你试试。”
我伸出手背让她帮我涂上,又听了她好一顿夸,本是开心的事,谁知她会将话题拐到了昔花楼去,着实让人头痛——
“这样颜色的只有两盒了,让你夫君都给你买了去吧?哎呀呀,那天有个官人,简直跟捡到钱了一样,将我这里的香粉胭脂各买去了一些,尤其是你手里的这一款,几乎全拿了去!”婆婆越说越兴奋,只在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说是要给昔花楼的姑娘用的——那可是咱们郢城最红的楼子呀!”
我失笑,这样的话,家家商铺都会说的好哇?
“姑娘你可别不信!”见我不置可否,婆婆立马着急起来,“那位官人姓黄,与昔花楼里一位姓黄的娘子有好多年的交情了,这才买了这许多香粉给她用嘞!”
听到此处,我心里顿生警觉,与二哥交换了一个眼神,丢下胭脂便匆匆离去了。
“姑娘,这盒胭脂我给你留着,别忘了再来呀!”
虽然那位婆婆尚不死心,却也不能强拉硬拽着要我们买东西,只好远远地喊上几句。我们也顾不上回应,直奔车马行,给足银钱租了一辆最快的马车,快马加鞭地往城外昔花楼去了。
待我们到达时,正值午时姑娘们起床吃饭的时间,本想着我的腊八粥来得正是时候,却见门口围了许多人指点着什么,便拴好马车,二哥护着我往前去瞧。
“哟!怎么,攀上了昔花楼,你就了不起啦?!”
有个书生装扮的中年男子站在院子当中,单手叉腰,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指着院中的一个鹅黄衫子的女子,颐指气使地质问着。
“当年你是怎么倒贴我的?不用我说了把?”男子放肆地大笑起来,根本不把女子的愤懑羞恼当一回事,“那时我名落孙山,你尚且如此,现在我中了进士,你反倒不肯与我为妾了,是何道理?”
“你胡诌什么?!”是黄娘子!
胭脂婆婆说的果然没错,这个倒霉男人就是当年辜负了黄娘子的人渣!
“谁说要与你为妾了?谁倒贴你了?我当年的钱财,全都喂了狗,根本没到你那里一分!”黄娘子抹着眼泪与他争辩道。
“哟哟哟,翻脸不认人了是吧?”男子左右踱了两步,“你当年不止是倒贴了我钱财,还倒贴了人呢!你身上哪哪哪是不是有颗痣?小指甲盖大小,红色的?”
黄娘子的脸色瞬间便白了,惨白惨白没了血色。
“呸!”后面阿蔷越众而出,“你个无赖,也敢来这里嚼蛆!不就是仗着我们没法当众验证,大家伙儿不明就里,好蒙混过关吗?好长脸!”
“你个小丫头,难不成也想跟你姐姐同侍一夫?我老黄可是来者不拒的!”
阿蔷的脸也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矢口否认:“没、没有!谁要侍候你了?”
“同侍一夫也无不可。”我高声应道,款步跨进了昔花楼的院门,后面有二哥跟随,我不怕什么。“无赖年年有,今年何其多?这位黄爷,你确定自己当得起‘丈夫’二字么?”
“好标致的小倌儿!”那姓黄的转脸看到我,眼睛瞬间亮了,“你——嗯,不错,配得我做个贵妾如何?”
“黄爷,敢问您娶妻了吗?”我掩口而笑,“国朝有定制,娶妻十年无所出,方可纳妾。即便现下无人守制,您确定,您那小身子骨,受得住我们姐妹三人?”
“劳资身体好得很!”仿若心虚般,他抱紧了双臂,眼神闪烁起来。
“咦,黄爷如是说,那科场里中暑晕倒、口吐白沫的,又是谁来?莫非黄爷您,买通了旁人,进去替你考——”我故意拖长了声音,让围观众人统统听个明白。其实我心里十分清楚,这个“黄爷”在考场中突发病症,没能完成考试,今上感念他多次赶考辛苦,有意给他放水,如此,他方才能进士及第,得以授官掌权。
我的一席话,在人群中激起点点波澜,纷纷扬扬的吐沫星子足以将他淹死了。
“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也顾不得提纳妾之事,黄进士左右徘徊,一时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我,张口闭口只那一句“胡说八道”,直憋得面红耳赤,欲从人群中钻出,又被哄笑的人群反推了回来,一个屁股敦儿坐在了地上。
待人群笑够了,便有人进来,提溜了他丢出门去,叱道:“下回再想欺负人,也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呸,丢人现眼!”
转眼一年将尽,这中间的起起落落,足够我唏嘘半生。
做人不易,做女人更是难上加难,回头看看,谁不像那供瓶中的腊梅——开在冬末,静待春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