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泽胜听到了啜泣声。泽胜伸手摸到了 J的脸。J的脸上,她的眼睛旁边湿湿的,有泪痕。
泽胜问,你为什么哭呀。
J沉默不语。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J这种类型的哭泣,泽胜还是第一次碰到。恐怕J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一刻无声地哭出了眼泪。可是,她的泪痕让泽胜不自觉地停下动作,抽身而退,从她的身体上翻身下来。
第二天,J离开的时候,泽胜已经可以眯着眼看见东西了。J告辞,说要去医院上班了。
泽胜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亮,为了不耽搁工作,他眯着眼开车去了双口镇。
那天有个重要的会议,他不能缺席。
路上,泽胜想起了J昨晚上的泪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愫蕴含在那无声的哭泣里面?是感受快乐的喜极而泣,还是觉察到自己并没有被真诚对待却奉献出身体的伤心哭泣呢。泽胜又想起了冬如的泪水,跟泽胜在一起的日子,她的泪水没少流。泽胜从东北一个人去南方读书的时候,冬如送他,在火车站的时候她流泪了,一年后,泽胜在广州火车站接她,她又流泪了。她流产的时候,她发现泽胜背叛她的时候,冬如都流泪了。那时候的冬如还说,多哭好,可以通过泪水把体内的毒素排出来。再后来,每次争吵,冬如都哭,泽胜觉得哭对于她太稀疏平常了,所以没有再去在意那些泪水。
直到冬如最后不哭了……
到了双口镇,J的电话马上来了,她对泽胜嘘寒问暖,一顿尬聊,就是不肯挂电话。
泽胜知道,J这是认为她和泽胜的恋情启航了。
那一周,J不停地联系泽胜,问泽胜眼睛怎么样,叮嘱泽胜滴眼药水,并规划着等周末泽胜回来了如何安排,俨然以女朋友自居。
而在泽胜这里,朱萌萌正牌女友的身份是不可撼动的。他也完全没有离开她的准备。
泽胜没有向J说明这一切。泽胜为自己开脱:与J发生的这些,只是报复萌萌的方式。J只是对我很有价值,这种价值体现在……哪里呢?
J会医学知识?可以陪着打发没有萌萌的寂寞时光?那片刻欢愉可以暂时逃避与萌萌争吵的烦恼?泽胜无从得知,也不想再想下去。
后来,泽胜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Z。Z说,你呀,你要管理好你的兽性。
泽胜说,肯尼迪还经常因为管理不好自己的情欲而影响治国理政,他可是美国总统,都管理不好,我又怎么管理得好。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泽胜和J的私情很快被萌萌知道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一周,泽胜与萌萌联系,得知她的外婆已经去世,并且马上要下葬了。泽胜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当然也不好请假去参加葬礼。在泽胜的耐心安慰下,以及在几次电话里萌萌谈起外婆去世痛哭的释放后,萌萌很快就和泽胜和好,并说周六会来广州相会。
期间,J约泽胜周末一起去小洲村游玩,泽胜编了个理由拒绝了:“这周在双口镇这边有事,可能不回来。”
周六,萌萌来了广州,泽胜到车站接萌萌。印象中,萌萌总是穿红色、粉红色的连衣裙。这一次,她竟然穿了一身黑色服装:下身是黑色的紧身裤,上身是一件黑色的牛仔服。偏大的牛仔服套在她瘦弱的身躯上,泽胜一看就觉得甚是怜爱。
不久,泽胜就把她这套衣服给脱光了,后来,在沙发上,萌萌光着身子躺在泽胜的臂弯里又哭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的滴在泽胜胸脯上。
她想起外婆,又哭了。
“想起外婆说话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哭,作为男朋友,你竟然没过来看她。”“外婆以前那么疼我和弟弟,她还没看到我们结婚,就去世了。呜呜呜……”萌萌的眼泪,是伤心的眼泪。在感情方面,萌萌看起来是理性的,尤其在交往初期,她总会理性判断这个男人各方面条件怎么样。可是,这一刻,泽胜明明白白地看出她并不擅长理性,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感性的人:只要在一起久了,只要你对她好,她就会对照顾过自己的人升腾起无限的依赖和眷恋。
正安慰萌萌之时,泽胜的手机开始不停的在响,那是J的来电。泽胜没接,挂掉。萌萌问:“谁的电话?”
“房产中介打来的吧,不接了。”泽胜随口答道。
一会,J又发短信来了。“在忙什么,电话也不接,回来广州也不理我。”见泽胜不回答,J又发来一条:哼,你以后必须每天都联系我至少一次,明白不?
“挺忙的,平常不在广州,周末和朋友聚聚。”趁萌萌起身去淋浴间,泽胜赶紧给J回了个信息。
“中午聚会,晚上准备吃什么?”J问。
“聚会到挺晚,在外面吃点吧。”泽胜答。
“到我家来做饭吃呗。”
正翻看这条信息之时,泽胜身后突然传出来朱萌萌的声音:“准备去谁家吃饭呀。”萌萌洗完澡已经站在泽胜身后,她一把就把手机夺走,准备翻手机继续查看。泽胜去抢夺手机,萌萌拼死一搏,用全身力气护着手机,就是不给泽胜。
“今天我非要看,蒋泽胜,你别抢。”她大吼道。
泽胜知道要完了,强抢已是不行,他转瞬就放弃了抢回来的念想。幸好,他已经把今天之前的短信都删除掉了。此刻,萌萌能看到的就是今天刚刚发的那几条短信记录。
可是就这么几条短信,萌萌看完后,简直肺都气炸了。她大骂泽胜是个花心大萝卜,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泽胜解释说:“就是一个朋友,上次我眼睛失明你不来接我,我只能找朋友来帮我,多亏她,我才度过难关。
“你那么多朋友,为什么要找个女的。”萌萌提高了声音分贝。
“她是医生,我害怕我的眼睛出大问题了,她是我朋友中最能帮上我的。”
“哼,别解释了,到我家来做饭吃呗,这语气,还带一个语气词“呗”,普通朋友有这样语气说话的吗?”萌萌继续愤愤不平。
“她要用这种语气说话,我怎么可以阻止;但是,你看看我的语气,我有没有这种语气跟她说话?”泽胜继续解释,趁着萌萌停顿下来,泽胜把手机赶紧拿回来,继续说,“他不是你的敌人,她就是作为朋友照顾了我一天而已。你不要多想。”
“到我家来吃饭呗,到我家来吃饭呗。”萌萌不停的用各种口吻模仿着这句话,“在我最伤心的时候,在我奶奶去世的时候,你不过来我那里,你竟然和别的女人鬼混,我真的怕你了。”萌萌开始咆哮。咆哮完,她就坐在沙发上,一会脸色变得很阴沉,再一会儿眼角变得红红的。泽胜递纸巾过去,她接也不接。
最后,萌萌的面色松弛下来,接连叹了几声气,说:“我看你呀,是真的没救了。是我自己傻。”
萌萌站起来,拎起自己的包就噔噔往门外走。泽胜追出去,喊道:“你听我解释。”
萌萌心意已决,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泽胜又喊,这句泽胜用过好多次的台词,每次使用起来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泽胜怅然回到住处,瘫坐在沙发上。
这次,他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以前出现H的风波,还是情有可原,而这次,出现J的风波,客观回顾一下,确实无法原谅自己。
把H的事情处理完毕后,泽胜一直想着好好呵护和萌萌的这份感情,因此哪怕有其他很好的接触别的女人的机会,他都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而J的出现,仅仅是一个意外,可就这么一个次小插曲,就被萌萌察觉了。
人在做,天在看。报应来了。
泽胜后悔了。他在惶恐和无力感中度过了整个下午。
J还是持续不断地发来信息。在J不间断地轰炸下,到了晚上,泽胜还是答应了J过来。萌萌那样离去后,泽胜感觉巨大的失落和恐惧,他需要有人说说话。
他也想趁此机会把J的事情处理妥当。
J来到时,已经挺晚,大约有十点钟的样子。泽胜已经一身睡衣躺在床上。J说在家里已经洗澡过了,还说第二天7点必须到医院。看着泽胜的样子,J问:“你这一天怎么拉,宅男呀,给我瞧瞧你的眼睛。”泽胜抬着头看她,J摸着泽胜额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还没好,你看,上面还有一个黑点。
泽胜说:“我自己研究怎么看得到自己呢?”
J说:“你使劲看我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到你。”泽胜对着她的眼睛使劲看,果然可以在她的眼球里发现一个自己的小小的脸。泽胜噗哧笑了,J趁机俯下身在他脸颊亲了一口,说:“怎么,这样看是否有望穿秋水的滋味。”
泽胜回了一句:“我看出了你的眼里有我”。
J在床上和衣躺了下来,侧身问:“你一天到晚都忙些什么?感觉好像有什么心事”。
泽胜说,我心情不是很好。J说:“离婚了几个月了,难道你还没走出来吗?”
泽胜灵机一动,他开始准备下一盘很大的棋。他说:“是呀,感觉总是走不出来,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起以前很多很多东西。”
J问:“她是什么样的人?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泽胜打开了话匣子。他今天准备好好讲讲故事。他平躺在床上,便开始说起和王冬如的点点滴滴。J侧躺着朝着泽胜,就那么静静的听着。泽胜什么都说,怎么和冬如认识,怎么和她相知相恋,怎么同甘共苦,比翼齐飞,怎么结婚的,他把想得起的细节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J眼睛扑闪扑闪的,安静而认真地倾听起来。就在这个黑暗而寂寞的晚上,他讲了很多从来没给别人提起的故事,有些事情很感人。J侧躺,泽胜一直仰面躺着。目光不用对视,泽胜可以更忘我地讲下去。泽胜口若悬河,讲得很投入,他说,我曾经与王冬如一起在广州同一栋大楼工作,那时候,冬如擅长唱歌表演,自己擅长体育项目,一个外向泼辣,一个内敛有才,被别人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时候,J打断泽胜,说:“停停停,你们这么多美好回忆呀,我很好奇,想听听她唱歌的声音,你有吗?”
泽胜说有。他起床翻开书柜,找到一个废弃已久不用的手机——这个手机是以前冬如用的,泽胜搬出后不小心也带出来了。他给手机充了会电,然后开机。泽胜把那个手机里的文件找到,用播放器打开,把手机放在自己和J的枕头的中间,然后关了台灯,继续躺下。冬如的歌声开始在夜空中飘荡。
先是一首婉转轻柔的《我的歌声里》
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
我的梦里我的心里
我的歌声里
世界之大为何我们相遇
难道是缘分难道是天意
……
J在旁边说,“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别说话,我们听歌好吗?”泽胜沉浸在歌声中,不想打破沉默。
然后,冬如唱了一首肝肠寸断的《爱情买卖》
出卖我的爱
逼着我离开
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出卖我的爱
你背了良心债
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
当初是你要分开
分开就分开
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
爱情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卖
让我挣开让我明白
放手你的爱
……
接着,是一首豪迈雄壮的《套马杆》
给我一片蓝天一轮初升的太阳,给我一片绿草绵延向远方。
给我一只雄鹰一个威武的汉子,给我一个套马杆攥在他手上。
给我一片白云一朵洁白的想象,给我一阵清风吹开百花香。
……
泽胜知道冬如在离婚前自娱自乐录制了一些歌,这些歌,泽胜在离婚前听过。但是,这一次再听,他被这些歌曲深深的触动了。感受完全不一样。以前听这些歌的时候,王冬如也一起听。上一次,他是一个人听的,没有人在身边陪着一起听,而这次,她的床上躺着另外一个女人,和他一起听。
泽胜不说话,J也不说话,在昏暗的灯光中,他们平行的躺着,静静地聆听冬如的歌声,一首又一首——冬如通过软件录制的存在这手机的歌曲大概有七八曲。以前,冬如很会唱跳,以前总是代表单位参加文艺汇演。这次,泽胜边听也边重新领略了冬如的唱功,她的歌声不但节奏和音准把握得相当到位,而且在高低起伏中都完全投入了自己的感情。
这是唱歌的高阶水平。
这些歌曲貌似跟泽胜有关,却貌似又无关。几首过后,突然手机了飘出《后来》的背景音乐。
这次,冬如并不仅仅唱,在开唱前还有独白。她在独白中用她特婉转动人的标准普通话,说道:
我已经努力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美好的爱情都相似,而不幸的爱情后来都成了故事。如果当时……如果没有……(停顿),后来的我们会不会不一样……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
我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
一旦错过就不在
……
夜越来越晚,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少,这是感官只剩下听觉的时刻。听着听着,泽胜突然感觉眼睛溢出了东西,接着,那种东西越来越多。就这样,她仰面躺着的他任由泪水蔓延整个脸颊。J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起身坐在床上,想看看泽胜的表情。泽胜下意识地吸了一下鼻子,手一抹眼睛,赶紧把身子侧过一边。
“你哭了啊。”J显得有点慌乱,用手拍了拍泽胜的肩膀一下。
”没有,我眼睛没好,不太舒服。”泽胜侧身转过去,鼻塞似地小声说了一句,可马上就哭出了声音,“呜呜呜……
“你不要听歌了,你要放过自己,忘了她吧。”J把手停顿在空中,没有继续拍泽胜肩膀第二下。
“我永远不可能忘了她。永远没法从我心里抹掉她。她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泽胜突然很连贯地说出这三句话。
J把悬在半空中的手放下,撑在床上,好像定格在那里,半响才说:“哎,怎么样你才可以走出来,我感觉我是多余的。”
“她曾经说过,如果她的泪水装满整个瓶子,她就会离开我。她做到了。”泽胜没有再尝试去控制自己的泪水和哭声,他开始哀嚎起来。
J开了床头灯,起身下了床,穿起了鞋子,侧过身看着泽胜侧卧的背影说:“我还是回去吧,你的世界我还是不太懂。”
泽胜没有应答。
“蒋泽胜,你好好保重,我以后不想联系你了。”J说,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句对话,然后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
蒋泽胜心中又升腾起一种罪恶感。
经历感情多了,每每需要分手的时候,他几乎不用说“分手”两个字,他总认为那两个字有毒一样,想法设法回避这两个字的。这一次,面对J,他采用的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原则,而在需要分手的时候,他又祭出了高招——我不会主动跟你提分手,但是会让你主动离开我,而且,让你走得很决绝,在你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原因的情况下就走开。
在甩女人的办法上,泽胜已然进入高阶水准,就如同冬如的唱功一样。
那么,蒋泽胜是个大骗子?也许不全是吧。至少那一晚,他对J说的话全是发自肺腑的。
没法确定,那一晚,如果没有J在,泽胜一个人听那些歌曲时会不会哭出声。但是,他自己内心特别清楚,那一晚,她对J说的所有话,全都是真的。
“昨日之深渊、今日之浅谈”,人生就是一个扛事的过程。
一次眼泪可以让一个女人知难而退。
深夜的眼泪暴露出痛苦的真实,但是,人前的眼泪,是否都夹着自私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