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余焉到我挂职的镇上考察,说想搞些土地进行规模种植。她是和她的老板一起过来的。镇长委托我带他们去现场看看。老板开的是一辆像坦克的车过来的,车身启动的瞬间舒适感很差,但开到坑坑洼洼的乡间路上,就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我带梁余焉和他的老板去天地里走走,去看看那些有希望进行土地流转的耕地,并给他们介绍情况。
那是一个暖和的冬日,介绍完后,我本想回镇上的,梁余焉说尝尝本地农家乐口味,让我继续当向导,所以我们又一起吃了一顿饭。
我和梁余焉就是这样认识的。
梁余焉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那不是长着头发,而是一个金黄色的头盔。当她裹着灰色大衣,竖着衣领,背着她老板和我站在太阳照射的稻田中间交谈的时候,我立刻感觉到她身上的那种抑郁特质。
抑郁的人,对很多事提不起兴趣。我见过很多别的来这里想投资的人,他们会吹得天花乱坠,牛逼的故事讲一大堆,会跟你提很多问题,还不时会阿谀奉承村干部和我几句。而她,从始自终都很规矩,像个学者一样矜持,或者,可以说相当自重。梁余焉这样的女人,我估计很少有男人会在她面前讲荤段子,如果非有人讲,估计她会用白眼狠狠地对付他。
她和朱萌萌不一样,她热爱灰和黑色,她从不穿粉红色的衣服。
这个引资扶贫、合作共建工作没有下文。我后来了解到的原委是这样:
在返回的路上,老板对梁余焉说:“今天看了下,双口镇好像没有很多的连片的耕地,你希望在这里搞多少亩,如果你想要,可以给你屯几百亩放在这里,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梁余焉说,你在湛江已经有上千亩了,这里就不用了吧。
梁余焉是推脱老板,因为此时她已经正式跳槽去了另外一家公司,离开这个老板在新公司上班了。而眼前的这个老板仍然不死心,想通过赠予几百亩土地继续留住她。
梁余焉的上任老板,和现任老板,都是搞房地产和市政工程的,千亩的种植业,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个副业。
梁余焉是搞工程预算的。他的老板在我面前这么褒奖她,我一个工程能赚1个亿,还是2个亿,都是梁工说了算。
梁余焉的现任老板,也就是重金让她跳槽的老板,也是她的老熟人。他是梁余焉上个公司的重要合作伙伴。他为了挖梁余焉,下了很重的筹码。在她没答应,犹豫之时,他就买了一辆奥迪赠送给她,说这是你以后的工作用车,油费管够,保养报销。她还在心疼原老板项目后续工程结算工作怎么开展的时候,他又说要给她的即将就读小学的女儿搞定一个名校的学位。他还允诺如她来上班,全公司的人要加班,但唯独她,可以朝九晚五,无需加班。
梁余焉说,我现在去了这个公司,实际就成了公司里的第三号人物。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其实是挺纳闷的:工程预算的专业人才相当多,梁余焉虽然精通,但是比她更精通的也不少。为什么老板们非得争夺一个这样不会喝酒,连荤段子都不愿意听的女人?
梁余焉的价值我是后面慢慢才了解清楚的。在商业上,特别是资金密集型的产业,老板用人,除了看重专业能力,品德也是尤为重要的考量指标。而梁余焉,就是那种你第一眼见到几句交谈下来,就觉得是可以值得信赖的人。她不会吃回扣,不会接受下属巴结,她只会对老板负责,她宁肯问老板要也不会问下面的采购商要。我后来看到,曾经有个项目经理经常挖空心思想送钱给他,可她就是不收。
那次她来考察后,我就对这个颇显神秘的女人好奇起来。我翻看她的朋友圈,还在搜索引擎里打下她的名字和她公司的名字。
有个著名作家说过,好奇也是潜在爱情的变种。我要表达的是,窥探欲望,是爱情的前奏。如果你对她不好奇,那她只有可能成为你野史的一部分,她的名字永远不会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他写的书里面。
我和梁余焉的短信聊天内容,也渐渐从工作转入了私人的事情。我告诉她,我是单身,公司有漂亮女生给我介绍一个。她说,我们公司单身的不多,我算一个吧。
有的人,上级领导使个眼色就能心领神会,把领导想要做的事办得妥妥当当,滴水不漏;有的人,在商业谈判面前,游刃有余,滴水不漏。这些技能不是后天习得的,而是一种本能和天赋。而我的天赋就是,能迅速洞察女人的内心,然后围剿猎杀,滴水不漏。
比如,别人遇到想勾搭的女生,会夸奖对方长得漂亮、可爱,我从不会这样,我会说诸如“你右边上面第二颗牙齿好白”之类的。我对梁余焉说了类似的话:你的抑郁遮挡了你的柔情。她后来说,她对这句话印象很深刻。
但是,那时候的我不明白自重如她的人会看上我哪点。她竟然答应周末和我打乒乓球。
很快,我就有机会被梁余焉扶到她的奥迪的副驾驶上。
那是一个饭局,我把一起打完乒乓球的梁余焉也带去了,然后我跟着一帮朋友喝得半醉。
“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里,我导航。”滴酒不沾的梁余焉对副驾驶上的我说。
我告诉她地址。
一路无话,我们静静的听着车载音响里播放的《大悲咒》《心经》等空灵的佛教音乐。
“显示有五分钟到了,你醒来吧。”梁余焉的声音把我从似睡非睡中拉回。
“梁工,你被你前夫伤得很深?”斜躺着副驾驶上我,满口酒味地说了句冒失的话。
“上次去双口镇,是我刚从寺庙住了一个多月回来的第三天,我觉得自己已经复原很多。”
“你信佛?”
“是的?”
“你准备削发为尼吗?”
“我有女儿。我不能去。”她每次说话的时候,都会侧脸看一下我,愿意看你眼睛说话的人,一定是个诚实的人。
“佛教讲究因果报应,你觉得是我们种下因,才会得到这样的果吗?”我继续说。
“欲知前世因,则今生所受者是,欲知后世果,则今生所为者是。也许我们今生的果,在前世就已经种下。”她这次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没有看我。
“也许,前世种下的因里面,有我们今天相遇的果。”我眼光赤裸裸地看向她。
车很快到我熟悉的楼下。梁余焉挂挡停车,我借着酒劲竟然边说话边把自己的左手压在了梁余焉放在手刹上的右手上。
我一向胆大妄为,色胆包天。可是,我必须说,这次之所以伸出魔掌绝对是受酒精的驱使,如果没有酒精,我绝对不敢对一个自重的女人这样放肆。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并没有立刻把手抽走,而是继续把手停留在原来的位置,接受我手掌的摩挲。她侧过脸,又看我,黑暗中,我看得不是很清,但分明能感觉那是一张挂着笑意的脸,神情像是看一个正在撒野的孩子的眼神。
我把我的手与她的手的接触面慢慢扩大,慢慢包裹上去,直到抓紧她的整个手掌提起来,再放下去。
“都到了,你下车吧。”黑暗的车内,梁余焉轻声说。
“都到我楼下了,不好奇看看我家是什么样子吗?”下了车后,我还隔着玻璃问她。
“下次再看。”梁余焉微笑着答道,然后调转车头,离去。
后来的周末,我又跟梁余焉一起吃饭,然后,我们还去看电影。在电影院,我坐在她的左侧,和上次我坐副驾驶上,这次与她是完全颠倒的位置方向。电影里有凶杀镜头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去抓她的手,由于我没有喝酒,我又不敢。梁余焉盯着屏幕,我觉得身上很不自在。过了一会儿,电影情节舒缓的时候,梁余焉把头侧过来看我,给了我一个迷之微笑,然后把自己的手掌摊开向上放在我和她座位的中间,她的手掌摊在我的前方位置,悬在半空。半晌,我才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我把自己的手盖了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十指紧扣的看完电影。
我故意坐地铁去的,她又得送我回家。车停到楼下,我说去逛下超市。,在家门口的超市里,我说给她买了牙刷和毛巾,她没有制止我。
那天晚上,房间没有电灯,居然停电了。我们不必看彼此的眼睛就翻滚到了床上……
身体打开的时候,心灵也更容易敞开。接着,我们卧谈人生,才开始细细了解彼此的过往。
梁余焉说,她的老公,爱上了小三。
唐先生是梁余焉的大学同学。他是那种语文可以得满分,而数学几乎得0分的人。这样的人一般是缺乏理性的,及其感性和冲动的人,所以,他在大学就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唐先生的最高学历一直停留在高中,没有再长进过。梁余焉没有嫌弃他,嫁给了他,他后来在广州开了个小公司。因为唐先生数学差,不会盘算,也不太会权衡利弊,极容易相信别人,却反而生意做得相当好。当然,感性的人,也总是女人缘比较好。于是,一个富家千金就爱上了唐先生。起初,问题不大,唐先生只想在外面“彩旗飘飘”一下,“家里红旗”是不想倒的。后来,那千金要得越来越多,直接在公司楼下堵住梁余焉,和她谈判。这可直接把梁余焉逼上了梁山。当然,她去的不是那个有108将的那个山,而是去了一个有寺庙的山,去了一个久负盛名的佛教圣地,和方丈们住了一个多月。
梁余焉说,她在山上一个多月吃斋念经打坐,帮着师傅扫地、洗碗还有种菜,后来挺了过去,不再抓狂。唐先生三顾茅庐,梁余焉每次拒绝不归,最后一次,唐先生来的时候,梁余焉的母亲和妹妹也尾随而来,她们一起劝说抚慰,才把她从寺庙接回了广州。
人是回来了,婚还是要离,唐先生搬走了。梁余焉说自己有个女儿,5岁,离婚后协商由自己抚养。
梁余焉说,我有两套房子,现在住着的这一套,是在天河区的小三房,那是我毕业的第二年买的。还有一套在南沙的房子。有130多平米。两套都已经还清了贷款。唐先生除了带走一辆车,其他什么都不要。
梁余焉说,我的年收入这几年大概稳定在100万之上,今后,这个数字应该可以更多。她说,这个数字我目前只告诉了你,唐先生和我的母亲都不知道我赚了多少。
过来几个月我才知道,其实,她对我说的这数字还是略微保守。前一年,她的全年收入已经达到150万,当然,这些收入不全是在老板那里打工的薪酬,她也会自立门户,用别人的名号去投标包些小工程。
我跟他说了我的前妻,但是对于朱萌萌,还有ABCD等等那些人,我就一笔略过:
“离婚后当然谈过新的女朋友,后来觉得不合适就分开了。”
梁余焉说,要坦诚哦,坦诚是我们交往基础。
我说,你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吗?
梁余焉显得难为情了,她说,我的重大情况,都告诉你了,除了一件,只有一件没告诉你。
“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快说?”我在被窝里挠她痒痒她,“说不说?”
“别问啦,很快我就会告诉你的。”黑暗中,看着我的眼睛,梁余焉不好意思,把头扭了过去,一头酒红色的头发甩到了我的脸上。
第二天醒来,梁余焉说,你的家里收拾得不错嘛。
我说,我很少收拾的。
她说,对于单身汉来说,你的窝这样应该还算不错了。
我心里想,这都是因为L,多亏了L才会这么干净整洁。
我才发现,这两周,我和L的聊天内容越来越少,密度越来越低。
我不知道跟她聊什么。她参加同学婚礼,给我打电话,热情洋溢地给我描述婚礼的现场,以及同学们相聚的那份开心,我只随意附和几句。
过了两天,L告诉我她的飞机今晚会飞抵广州。,她说,明天还要讲课,我直接回去算了吧?
面对她这样的问题,我正常的回答应该是:“别回去了,来我这里住一晚,明天再回去吧”。如果不是这样,至少也应该是:“那我来机场,我们吃个晚饭,见个面,然后你再走?”这才是情侣间应有的对话。可是,我当时的回答是这样:
“好吧,你这一趟挺折腾的,天气也挺冷,你早点回去休息下吧。”
周末,我跟L说自己有事,周末就不去你那边了。她没有问我是什么事,她好像天生就明白“爱情就象手中抓着一把沙子,越是用力抓得越紧,越是容易从指缝中溜走”的哲理。她管束得了自己,也相信自己的男人管束得了自己。她有做女人的底线,没有我的邀请她当然也不会说“我过来你那边吧”。
再后来,随着我们的聊天越来越少,她给我发的信息开始变得有点伤感:
“我很想了解,你以前跟你前妻谈恋爱的时候,她问一句你就答一句,你从不主动的吗?”我甚至把她这条信息忽略掉了,很久没有回复。
我和梁余焉很快如胶似漆。为了她,我甚至不想再回去双口镇。
又有一次,我和梁余焉在一起,L给我来电,我把她的电话挂掉了。
“泽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发生了什么,你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看到手机里的短信,隔着屏幕,我可以感受到L心里的那份难受。L是个好女孩,即使难受,也总是相当克制。我挂了她的电话来,整晚她都没有再拨打我的电话。
“没什么,只是有时候觉得,我们这样两地跑,也是挺不经济的。”我说的是实话,和朱萌萌交往,我就是以7天为一个单元,去计算着日子。而L,也需要用七天的时间去丈量相聚之日,时间上、金钱上,都不经济。而梁余焉地出现,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想起,我仍觉得愧对L。
我和梁余焉的感情继续升温。元旦过后,一个周六的晚上,我从梁余焉家附近约会完返回回自己的住处,电话铃响了。
“我现在在大学城,明天上午我要参加广州的老师招考考试,本来不想来的,但是既然早已报好名了,我就来了。”L在电话里说。我感觉她是站在某个空旷的地方,周围都没有杂音。
“你怎么不事先联系我。我都不知道你来广州。”我说。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过来,所以直到现在这么晚才到,明天考试,我想在这里找个宾馆住,没想到宾馆都被考生挤爆了,问了好几家宾馆,都住满了。”
“那,你要不要过来我这里,我来接你?”我的头脑中闪现出L的身影——她系着丝巾,正站在大学城没什么行人的马路的路灯下。她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握着手机。
“不用了,不用那么麻烦,我再找找,应该还是能找到宾馆的。
“那也行,你再找找,明天考完再过来我这里吧。”
“明天我考完就回去,不打扰您了——我也没什么准备——我现在,其实现在工作的地方挺好的,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其实考不考都无所谓。”L说得有点慌乱,连“您”字都用上了。
挂了电话,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立即过去,把站在马路边、路灯下的L接上,然后陪他一起去找宾馆,或者把她接回来这里,明早一早把她送到考场。
这个心理活动持续得相当激烈。如果,你们不能理解这个激烈程度,那么,我建议你去看一部名字叫《地久天长》的电影,那是一部冗长灰暗的电影。电影里有个情节,当得知茉莉怀了自己的孩子后,过来询问男主刘耀军是否要留下这个孩子。那个晚上,刘耀军背着老婆一个人站在河边抽烟,他当时内心在激烈斗争——“留还是流”,他异常痛苦。而那一晚,我内心盘旋的问题是“去,还是不去?”,我当时内心冲突地激烈程度是绝不亚于刘耀军的。
在犹豫中,夜也越来越深。
最后,我决定还是不去了。
L这样的女孩子,是不应该被继续伤害的。也许有人会骂我,你已经伤害了她了。是的,是的,我确实已经伤害了她,所以,我用的是“不应该被继续伤害”。
在感情里,残忍是为了不残忍,伤害一次是为了以后不再持续伤害。伤口,不致命,总是能愈合的。
一千个算计也比不上一颗善良的心。L的善良让我不敢再见她。
我很抱歉,L,在你那么年轻的时候,我就给你上了这么沉重的一课。但愿这一课没有让你改变对这个世界、对爱情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