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大将军府中却是灯火通明，一队府兵步伐整肃巡过花园。长廊末端闪出一个黑影，正是陆晁风。他四处望了一圈，想，不愧是戾帝托孤重臣、大将军孟昭的府邸，这巡防着实严密。他本来可以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可是孟昭找他的意图还不明确，谨慎一些总没有错。
陆晁风找到孟昭，是在书房前的小花厅。孟昭一个人坐着喝茶，案几上摆着书卷。孟昭翻开一册看了看，又丢到旁边，叹了口气：“皇长孙殿下到了吗？请现身一见。”
陆晁风朗声笑着走进来：“大将军好耳目，这么快就发现了我。”
孟昭站起来拱手行礼：“老臣见过皇长孙，愿殿下长乐未央。”
陆晁风也拱拱手还礼：“大将军客气了，陆晁风受不起。”
孟昭微笑道：“皇长孙请坐，老臣家中无酒，略备淡茶，招待简慢，请见谅。”
“无妨，茶叶很好。”陆晁风坐下来，直截了当地说，“我对争权夺力没有兴趣，只想听听，你打算怎么对付邑王？”
孟昭一边洗茶、倒茶，一边说：“如今灵帝病危，神志昏迷，恐怕时日无多，他膝下无子，诸王争储，天下即将大乱。那邑王是昌王的儿子，原本轮不到他承袭皇位。但邑王在朝中势力正盛，党羽众多，正谋划等灵帝驾崩就登基称帝。其他继位资格排序在邑王之前的皇裔，要么屈服于邑王，远远离开长安躲避，要么被他暗害。皇长孙是皇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脉，皇室正宗，老臣斗胆敢言，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巫蛊之祸连累，您的继位资格甚至应当排在灵帝之前。所以老臣推测，皇长孙一定也受到过邑王的刺客侵扰。”
陆晁风有点想笑，邑王要杀我，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前些天派来盯梢我的人里，恐怕少不了你大将军的眼线，怎么这会儿还跟我装“老臣推测”呢。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点点头示意孟昭继续说下去。
孟昭坐在陆晁风对面，看他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好继续说道：“要阻止邑王作恶，对老臣来说也不难做到，可是身为臣子去冒犯皇室，确实名不正言不顺。退一万步讲，就算除掉了邑王，还有其他祸乱朝纲之辈。社稷不稳，华夏国危矣。为今之计，只有皇长孙回宫继承大统，才能稳定朝局。”
陆晁风心想，你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废话，就是想让我去做皇帝。难道这些天盯梢盯出感情来了，发现我人还不错，能成一代明君？啊呸！十有八九是因为其他姓陆的皇子皇孙都不待见你这老家伙，你觉得我这人根基浅、好控制，所以想扶我登基。
陆晁风喝一口茶水，说：“我刚刚说过了，对皇位没兴趣。让我回那个大牢笼，还不如让邑王杀了我。”
孟昭对他的反应倒并不意外：“早有耳闻，皇长孙性情洒脱，淡泊名利，喜欢在江湖上游历。这样潇洒自由的人生，老臣也十分羡慕。可是有一份陈年旧案的卷宗，请皇长孙看过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回宫。”说着伸手拿起一册书卷，递给陆晁风。
陆晁风打开看了一眼，心里好像有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这里面一字一句，写的是他的父母和亲人如何惨死的真相。
孟昭等陆晁风看完，瞧着他阴沉的脸色，长叹一声，十分痛惜地说：“当年巫蛊之祸，孝贤皇后与皇太子先后自尽，您的祖母、父亲、母亲、姑姑……莳阳公主、孙丞相、魏将军……全部惨死。未央宫外血流成河、灰原岭上埋骨数万。到了今时今日，还有谁能为他们洗刷冤屈，证明清白？”
陆晁风沉吟不语，过了一会才开口说话，和平时的轻快语气不同，声音里带着一股清冷凌冽：“我小时候听人讲过这些事，但没有你调查得这样详尽。故人长已矣，这桩案子皇爷爷早有定议，我不想再翻案。”
孟昭满怀期待，没想到等来的还是拒绝。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写满血字的绢布，扔在陆晁风面前，怒道：“老臣已经查到陷害皇太子的幕后主谋，还有望京道上，截杀太子妃和永乐公主的刺客名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身为陆氏子孙、戾帝血脉，只知苟且偷安。你先祖的血仇和污名，永远只能埋在地底下！”
陆晁风捧着那卷绢布站起来，看见上面第一行字便是：“吾妻芫卿，见字勿泣。父皇弃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竟然是皇太子给太子妃的绝笔血书，是他的父亲写给母亲的信。
陆晁风看不清后面的字，因为眼眶里全是泪水。他仰起头，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孟昭，不必用激将法。你扶我上位，到底要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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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奚一直开着窗，站在窗边注意父亲花厅那边动静，眼望着陆晁风从长廊另一头往外走，急切又低声地唤他：“殿下，殿下……”
可能因为陆晁风专心想着什么事，也可能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叫他，只顾低头往前走。
孟月奚焦急万分，推开房门跑出来，叫一声：“陆晁风！”
陆晁风停下来转过身：“孟月奚。”
孟月奚腼腆地微笑：“殿下和我父亲谈的顺利吗？”
“嗯，谈完了。”陆晁风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孟月奚生平从未这样紧张慌乱过，一肚子的话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终于满脸羞红，嗫喏着问了最重要的一句：“月奚以后，还有机会见到殿下吗？”
陆晁风隐约有点感觉到她话里的意思，可是又不太明白，他老实回答：“或许会再见吧，我也不知道。”
孟月奚一双秋水剪瞳目不转睛看着他，想到自己一颗心全然遗失，牵挂在眼前这人身上，忍不住眼眶儿红了：“那……请殿下保重。”
陆晁风点点头：“你也保重，我走了。”
孟月奚望着陆晁风离开的背影，跟着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想叫他等一等，但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孟月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陆晁风，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想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窗外有一点点动静。她急忙起身点亮灯盏，又害怕是府里闯进歹人，又以为是自己心神恍惚产生错觉。
“孟月奚，”窗外竟然是陆晁风的声音，“你没睡吗？”
“殿下！”孟月奚几乎掩饰不住声音里的惊喜。
“夜深了，你别出来。”陆晁风说，“我就是有句话想问你，说完我就走。”
孟月奚看着窗户纸映出心上人模糊的侧影，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然后，陆晁风就问出了那句话。孟月奚背诵过几万句缠绵悱恻的情诗，都远远比不上这一句让她心动，让她用一生去反复回忆：
“孟月奚，你……喜欢我吗？”
孟月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又悦耳：“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陆晁风听得懂，她没说出口的下半句是“心悦君兮君不知”。他眼睛里的沉思更深郁了一层，转头看了一眼刚才和孟昭说话的花厅方向，心里面想：大将军，你提的条件，实在让我为难。
孟月奚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应，鼓起勇气走到窗口：“殿下，你听见我的回答了吗？”她伸手推开窗，他已经走了，只留下月光清凉如水。
孟月奚抬起头，望着天边新月如钩，问道：“月亮，你有没有看见？他听了我的回答，是什么样的神情？他是欢喜，还是忧愁？”
月亮不会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