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过一道廊子,正巧遇上老大。若甫见了亓官有先是一番作揖寒暄,听闻阿黎捣蛋,又装模作样呵斥了几句。遂抱走小儿不许他再粘着小姑姑。
阿桃几乎没插上话,埋头领路。
“尔朱小姐。”
回头,亓官有定在身后十来步的地方唤她。瞧,她走神走得连客人落在身后都不晓得。
阿桃有些不好意思。亓官有倒毫不在意走上前来。
“既不愿留在家中,不若嫁给我。”何苦去什么劳什子的旧庵破庙吃糠咽菜。
尔朱桃怔在原地,被他突如其来的提议吓得一惊。只是没想到他能亲口说出来,如此坦荡。
亓官有对这反应倒不稀奇。笑着说:“你考虑好再答复,我不急。”
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走吧。”
说罢倒将她搁在后头,顾自往前走。
“总长。”
亓官有停下脚步。
尔朱桃站在原地,面色已恢复从容,见他回过头来,淡淡道:“这边请。”
“咳……”亓官有面色微窘,走回到尔朱桃跟前儿,清了清喉咙,“你……好好考虑。”
第八回
开春儿四月,大帅亲下的命,点亓官有拔营去南方平动乱。于是顾不得老夫人大寿在即,匆忙收拾了行囊,整装待发。
临行前,亓官有拜别祖母,也没跟谁言语一声,孤身去了半山寺。
上次一别已有月余。尔朱桃不堪家中烦扰,熬完了冬天,春天还没到就背上包裹又跑庙里去了。
兜兜转转还是这排破平房。偏他今日来得不巧,年幼的小姑子说觉明小娘子家里人来看她,人刚走她就上林子里捡柴去了。恐怕后半晌才能回。
后半晌?后半晌他就得下山了。
亓官有又问她家里来了些什么人。
小姑子说是她母亲和大哥,只不知为何,小娘子似乎不大高兴。
亓官有听完一步没歇直接往林子里折。躲得本就是四太太和他们家大少爷,两个一起来,高兴才怪。
这一趟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想来看她一眼。可瞧见那羸弱单薄的身子径直往湖中去,却平生出许多话来说。
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一面想着已经扔下外裳冲进河中去抓人。
尔朱桃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见来人朝她奔来,心中失了冷静,慌张往更深的地方跑去。
河水升至胸口,脚下也愈发踉跄。本能总是出卖思想,尔朱桃低呼一声,试图稳住身体抓住些什么。
转念又放弃了挣扎放任自己向后倒去。
河水淹过口鼻不过须臾,亓官有已经游到身边来托起她的身子。
两人一语不发,只倔强抵抗着对方的动作,尔朱桃更是用尽了力气,一心求死。
自己不通水性,这般死去再好不过。没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借着水性极佳,轻而易举便将人拖上了岸。
亓官有面色发暗,不顾尔朱桃咳声连连,伸手去解她领口的扣子。尔朱桃有心阻止,过了水的手臂却不听使唤,软绵绵用不上力。
亓官有扯下灰白的衫子扔到一旁,换成早先丢在岸边的外套将她裹住。一套动作下来,终于腾出手去拍她的背帮着顺气。
“能走吗?”
尔朱桃低头不语,仍是喘不过气。
半晌才道:“你救我做什么。”
亓官有深叹口气,俯下身收紧她微散的领口,幽幽道:“你爹都不放在心上的事,你何苦这样看不开。”
尔朱桃抬起头,撞上他深邃的目光。声音颤抖道:
“你如何知道。”双目微红,不只是河水刺的还是他那句话刺的。
大约一两年前,每到那个日子,他都要陪同祖母来庙里上香。老夫人腿脚不大好,上下石阶总是缓慢,却硬要自己走。亓官有在一旁搀扶,无意间瞧见石阶顶上下来一个梳着新式学堂头的俏丽姑娘,举手投足间皆是明媚阳光。
老夫人顺着往上瞧,一时也被那姑娘脸上洋溢的笑容夺去了目光。
“那是尔朱家的老幺,他们老爷跟原配离了婚,娶了二太太,是个短命的;三太太又病歪歪见不了人,后娶的四太太就这么一个女儿,模样倒是周正,听说在女子学堂念书,还会说洋文。是个可心的姑娘,就是小了点儿,怕是不会管家。”
那天头一回见着她,不过多看了两眼,老夫人竟说出一大箩筐的话来,好像明儿就要将人娶进家门来似的。
亓官有摇摇头,他一个带兵打仗的,生逢乱世,有今儿没明儿,还是不要耽误人家才是。
再见又是这座山这间庙,人却不同了。不过一年多的时光,她身上的活力和笑容却仿佛被抽空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平静,如死水般平静。
亓官有没开口问,却鬼使神差的派了人去暗中调查。
这一查果然查出了四太太和老大之间的猫腻。有些人明面上是兄妹,实则是父女。搞得有些人明面上是姑侄,实则是姐弟。
怪不得,好好的姑娘要跑到庙里去躲着不见人。
尔朱桃垂下眼皮,轻声道:“我自认诚心皈依佛门,可连佛祖都不愿收留,我还能去哪呢。”
“你宁愿去死,也不考虑跟我。还是我说过的话,已全然忘在脑后了。”
尔朱桃对上他直白的目光,摇头道:“我不能……”
“我拦了你的去处,自然要还你个去处。行军虽苦,却不比这庙里更差。与我同去南方吧,待战事平复,再回京城。”
两人皆默了半晌,尔朱桃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真正说些什么。
“跟我走吧,就算不是嫁给我。”
“离开这一亩三分地儿,自然就放下这一切。外面世界广阔,会让你应接不暇。好不好的,总归是个去处。”上过战场,经历了生死,才会发现除了活着,一切都没那么重要。
尔朱桃忽然有些动容,她不就是想找个去处。
欲开口,却被一阵咳喘阻塞了话语。
“先回去再说。”亓官有弯下身子,不管尔朱桃能走不能走,背上人往庙里去了。
“我可以自己走。”
“时间来不及,我赶着下山,傍晚便要动身启程了。”
军情紧急,还跑上山来做甚。
“既是行军打仗,带我一起,没关系吗?”
亓官有轻笑一声,“我好歹是个当官的,坐镇指挥,离前线有段距离。不会叫你吃枪子儿的。”
水珠顺着湿发一滴滴往下掉,落在肩上,落在地上,落在尔朱桃的手臂上。
“我只是担心,会拖累你。”
“大帅请来一位苏联上将辅助作战指挥,你会说洋文,可以做通译。”
“我没有学过苏联话……”
“他会说英文,听说在美利坚留学过。”
尔朱桃点点头,不再多言。
旁人听到前线,战场,多半担心自身安危,她却只担心拖累他,怕是真的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尔朱桃回到房间,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走出门来,整个人清爽不少。只是委屈了亓官有,衬衫、裤脚还滴着水,有些狼狈。
“可以把上衣换下来,外裳虽有些潮,但总比湿衣服好上许多。”尔朱桃递来干毛巾,走到一旁,将房间留给亓官有。
他动作极快,换好衣服出来,发丝也已干得差不多,只是下半身实在尴尬。亓官有有些无奈,像个尿裤子的军官。可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我跟你们大师傅打过招呼了,你呢?先回府收拾行囊?”
尔朱桃摇摇头,“我有这一个包裹就够了。”
亓官有这才看清,她穿着灰麻色的布衫,背着一个亚麻色的包裹。想起第一回在石阶上见着她,应是穿着一身秀丽的洋装,朝气蓬勃。而后都是些粗布烂衣了。
“走吧。”拿过她肩上的包裹。亓官有心想,总算将人带出这间破庙了。
“我可以自己拿。”尔朱桃急急的去夺他手上的包裹。
“减轻负重你能走快些,增加负重我能走慢些。”
“那……能不能,等我片刻。我想……”
“你们大师傅说,今日一别日后自会相见。”
尔朱桃怔在原地,为师傅的话,也为他的话。
“走吧。”尔朱桃苦笑一声,这些日子,多亏师傅照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