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亓官有没想到,一次小小动乱会叫他一走便是两年又三个月。
家书无数,却始终没功夫回去看上一眼。好在老夫人身子尚且硬朗,只叫他安心在外打仗,注意身体尔尔。
中间四太太同若甫来过一次,若甫自己又来了两次,皆无所获。亓官有同尔朱桃停留的昌邑距离前线仅仅几百公里,不时能听到炮火的轰炸声,日日输送储备和伤兵。虽未正式开战,但局势仍动荡不安。若甫最后一次来,亓官有亲自接见了他,亲口告诉他,阿桃很好。城中虽乱,但学堂还在,她前阵子已经重新捡起学业,如今在大学里念书,晚上下了学,会回到司令部。他们分别住在司令部的两个房间。
若甫知他所言非虚,阿桃在此比在家中,庙里过得都要好,却仍是不放心。世道艰难,性命比快活重要,遂依旧想接回尔朱桃。
亓官有只说并非他不肯放人,当日临行前已在书信中将事情言明。他此举,只为救她一命。
“若哪日阿桃想,我一定将她完好的送回去。”
为这一句话,四太太又熬了一个冬去春来。等到尔朱桃离家近两载的第一封家书。
信中阿桃仿佛回到两三年前,变回那个明媚阳光的贵府千金,可言语间又显露出成长。不再拘泥于家中府邸的三两事,眼界开阔许多。
全篇细细交代了这两年的所见、所思,所感。四太太难过又欣慰。
文末终于提及亓官有,只一句,却叫四太太几欲落泪。
【是寄托亦是归宿。】
尤记当年,阿桃坐在廊下,捧着书本兀自感慨:“何须担忧一口气不来,该往何处安身。这口气在,亦是无处安身的。”
四太太一生不曾后悔,她奋勇直前,不甘落于人后。区区匹夫之女,能嫁得豪门贵胄。却在那一刻,心生畏惧。害怕她做的一切,原都是错的;更怕她奋斗一生,到头来皆是一场空。
六月终于停战,亓官有班师回朝。面对阔别两年的沃土,心中不曾泛起大的波澜,他早已习惯。尔朱桃却很开心,拉着他的手显得十分雀跃。
“我早先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怀着期待回家。”
亓官有牵起她的手,“那你要多期待一会了,祖母还在等着你呢?”
“老夫人?老夫人知道我同你去了南方?”
“知道。”
尔朱桃有些雀跃不起来了,他未曾提及,她也本不知晓今日要先去见过老夫人,扬着的嘴角忽然就落了下来。民国讲自由,可谁能相信,这两年来他们不过是分明得不能再分明、规矩得不能再规矩得恋爱关系呢?
初到南方,尔朱桃心中并不坚定,时长猜忌亓官有会做些什么。想他初入府邸便直白说出娶她,后又几次提及此事。她有些后悔却再无回头路可寻。
不成想他不仅再未唐突,反愈发有礼,当真只拿她当通译。
苏联人的英文说得极好,只是尔朱桃初来乍到,经常卡在某些军事用语上翻不出个所以然。
每到此时亓官有都能轻而易举的说出正解,以缓和她的困窘。
次数多了尔朱桃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听得懂。”
亓官有却笑着说:“英雄所见略同,能猜到一二。”
后来战事拉长军务也愈发繁忙,亓官有终于藏不住,露出了马脚。他说自己不会说英文倒是真,这点不曾骗人。
可他会说苏联话,且流利的不得了也是真!
可怜的老毛子,这才知道自己每一次飙脏骂娘,对方都能听得懂。怪不得那些日子时常觉得饭菜忽咸忽淡,洗澡水忽冷忽热,被褥忽薄忽厚。还有一堆什么忽大忽小,忽软忽硬,忽急忽慢。各中缘由,方才知晓。
人人都道军务紧急,他却还有闲心捉弄她。待尔朱桃闲下终发觉,这些时日忙忙碌碌,的确不曾为家中琐事烦忧。然他既会说苏联话,她便真的无事可做了,怕不是又要变回数月前那个忧思郁结的自己。
亓官有却忙中为她谋了新的出路。
“圣约翰大学,离这儿三四公里。他们倒是配有学生宿舍,只是不及司令部安全。我派司机送你上下学。放课后,还是回司令部来住吧。”
他一席话,尔朱桃就去了圣约翰念书,一上便是两年。
两年,他这个年龄,早该娶妻生子了。却像个青年学生一般,发乎情止乎礼的跟她谈了快两年的恋爱。
尔朱桃有点担心,担心老一辈人觉得她行为举止轻浮,可嘴上只是说:
“老夫人,会不会……不喜欢我。”
“那回在戏园瞧戏,祖母还拉着你不放来着。忘了?”
尔朱桃点点头说:“记得。”脸上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愁容。
亓官有捏起她圆润的耳垂,信誓旦旦道:“放心,祖母对你,满意的不得了。”说着低下身子贴在耳边小声又道:“她去年便催着抱重孙。你若是担心,早点实现她的愿望才好。”
尔朱桃面上一红,不敢想他在信中混说了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