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9:00
村里的楼房建在广阔平坦的陆地上。
原本是耕种田,为了方便管理,乡镇府填了一块田和一小方池塘做宅基地,附近的住户陆续迁来。一栋栋小洋楼整齐有序,第一排楼房与第二排楼房大门相对为一个邻里小巷,第三排与第四排窝成小巷,以此类推。同一个巷子里的人家是乡亲们。
城里的商品房建得过密,有些楼房很难享受到阳光;而向下,被森林草木包裹着的村庄,最遭人嫌的是屋子屁股和屋子屁股间的小缝。暗面巷子的狭窄空间往往被小水沟占据——暗巷两边是两排住户的厨房,水沟里流动着生活废水,厨房做饭、洗衣服、洗漱洗澡,又脏又臭。因此,暗巷没有像明巷那样的社交功能,两边的人家交情单薄。
李军家有这样一户屁股对屁股的邻居。
吃过早饭的李老头四处转悠,嘴里直嘟囔,一会儿问酒席上有没有烟,一会儿问鸡肉是做汤还是炖肉,炖肉烂了没有,果盘为什么没装好,我的蛋糕呢,蛋糕哪儿去了,寿饼呢,为什么用桃酥不用寿饼?烦死了,李丽丽把他引到了牛棚。
不幸,李老头不在的日子里,老黄牛跟人家的大水牛打了一架,惨败,老黄牛后腹背被对手的牛角划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血肉清晰可见。更糟的是,李老头回家时,老黄牛来不及痊愈。李丽丽躲过了李老头的挑剔,迎来了李老头的臭骂。
见了老黄牛,心疼得不行的老头跑前跑后,大黄牛的棚里铺上了厚厚一层干稻草,大黄牛的食槽里奉上了丰盛的草料。
忙活完了,李老头摸着它的头,亲亲热热地说:“牛啊,你多吃点,长壮一些,下次要打赢。唉,连我的牛都像我一样,老实受欺负。操,别让我看到是谁家的牛,迟早宰了吃。”
“哐当——”,牛棚顶上出现一个洞,粗壮的木棍穿过洞插进牛棚里,击碎的瓦片直愣愣落下来,正砸在牛腹背的伤口上——原本叮在上面的苍蝇轰然散去。老黄牛惨叫,“哞——”几乎破音成“咩——”。李老头愣在原地。
不一会儿,对面男人出声了:“哎呀,撞到东西了?戳破那家屋顶了。”
老头子抄起手边的锄头,走出后门大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男人悉悉索索地打开门,眼珠子提溜转,讨好地笑:“不好意思啊,刚刚在修屋顶,不小心碰到……”
李老头打断他:“是你!”
“什么?”
“你是故意的!”
“哎,李老伯,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我真不是故意的。你看看,我手上工具还在,我家厨房破了一个角,刚才修着呢。”
李老头伸头过去看:“你这个后生,分明看到我在喂牛,要砸死我。这些瓦片,如果不是老牛挡了,我已经死了。”他脸上的皮耷拉下来,声调渐渐提高,憨厚慈祥的面相逐渐狞了。
“你们一家人,不安好心。”
“你就是见不得我好,看我家办喜事,故意找事!”
“当年你爸就是个卖国贼,差点把我给害了。”
“他死了,儿子又来坏我儿子的家,你们一家人怎么能这么恶?”
“丽丽,丽丽,手机呢,我要报警。他们要杀我。丽丽!”
最后一句嘶哑的喊叫后,前后两条巷子瞬时静下来,明巷的交谈声停了,暗巷的烟火声没了,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捅破屋顶的中年“后生”不说话也不看李老头。
目光对视他会骂得更凶,他们知道。
李丽丽到了,“后生”仿佛见了救星:“丽丽,快把你爸带进去吧。我是不小心,哪有这么骂的。他这还没好全,从医院里接出来,乡里乡亲的多麻烦。”
老头子的眼猩红了:“大家看看,这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撺掇我女儿把我送走呢?有这样的好人吗?”
李丽丽丽扯了扯老爸的袖子:“爸,我们进去吧。等大哥回来,让他去算账。”
老李头把她的手打掉:“扯什么扯,没理的是他,凭什么把我关进去?你这个瘟神女儿,胳膊肘往外拐,我早该知道了。翅膀硬了,嫁人不听家里的话,非贴个山里的小白脸,家里谁不比他好?想男人想疯了是不是?现在好了,小白脸没本事,靠着我家,你高兴了?”
李丽丽嘴边一颗突出的黑痣颤颤巍巍:“爸!”可接着实在无话可说,她只好站在一旁无声地抹眼泪。
眼瞎耳盲的奚老太太被小孙子海涛扶着,走到他身边:“闭嘴,大喜的日子,你想干什么?生日是你的生日,你以为触的是别人的霉头?房子戳破了,赔,让他们赔!”奚老太太朝“后生”努努嘴。
“后生”连连说道:“赔赔赔,应该的应该的。”
李老头胸脯仍然在剧烈起伏,只是不出声了。
李家人走了,后生小说嘟囔:“守着他的房子有什么用?人早被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