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5:00
没人发现，李老头又消失了，一起不见踪迹的是那头宝贝牛。
虽然住在村里，李家离普通的农户生活已经很远了——原本分到的农田因修建高速被征收。只有奚老太太还保持着种菜的习惯，自给自足。李良是个木匠，四处给房子装修。最近几届的领导班子大力发展房地产，装修是刚需，李家因此过着相当不错的日子。谁愿意回去种田放牛？李老头偏不。
上一年，李老头想到的致富经是种田，闹着买辆拖拉机耕田，老婆孩子不松口，他急火攻心又进去了。探病时，隔着栏杆，李老头目光呆滞，却晓得求儿女接他出去，别让他在里面靠镇定剂过活。出院后，他不闹着买拖拉机了，只偷偷把奚老太太藏起来的万把块养老金取出来买了头牛。再往后，老黄牛不见了一次，老头子被气出了好歹，又进去一回，上次剂量的镇定剂已经不管用了。李良托医生带消息，说老黄牛找到了，李老头才稳定下来。
从此以后，家里没人不把这头精神牛挂在心上。李良白天不着家，细美好赌，李丽丽一家住城里，奚老太？让个半瞎的老太太放牛去，恐怕人比牛先丢。一个月前的每个午后，李海诚会牵着牛去附近的草甸遛遛。征兵消息来了，老黄牛便交给附近的牛户一起照看，中午牵走，黄昏送回。
今天后半下午，牛户上门了：“你家的牛被人牵走了。看着像你们老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越喊，他走得越快。走前把我一头水牛砸了，劲可够大的。”
这般时节，油菜花落了，一片片青翠细嫩的油菜籽散布在田野间，远一点的山丘点缀着簇簇热烈的春天花。天气已转热，火气旺的小伙子穿上了短袖套夹克，老头子仍不合时宜地套着军大衣。深绿的人藏在初夏里，令人难以辨认。老头子的额头上渗出汗，他反而裹紧了外套。他牵着牛小心地走在田埂上，时不时地唠叨上几句。
“干娘说，这样的时节，最容易感冒了。秋冬春捂，图一时凉快，坏了身体可不值当，你说是不是？”
“人人都嫌我，只有你不嫌我。小海入伍，多好的事，偏偏没人告诉我。他们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我是老了，可还听得见，走得动。城里出城口老长的横幅，谁看不见？武警大队布告栏里的照片，我还能不认识？
“可是，全村为什么不放鞭炮呢？”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哪里有好人。”
“差点被人砸死，也没人主持公道。我脑袋不清楚？放屁！”
“你看，这条路是我修的，平平整整，白白净净，做得多好。我明白着呢，四通八达，江门修到楚门，楚门再到龙山，附近四个县，”他伸出大拇指、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往老牛铜铃大的眼珠子前凑：“四个县！。一千里路！是我一点一点铺好的。”
老牛“哞哞”直叫，把头扭开继续吃草。
与其说，李老头在对牛说话，不如说他脑子里的东西太多，总是不受控制地向外倾倒。此时，他恰巧牵着牛。一人一牛晃晃悠悠荡回家，正巧碰上组织上的人。
“老李，怎么没去开会呢？”
老李茫然：“什么会？我不知道。“
派来的支书接着说：“我跟你孙女儿说了。她是特地回来给你祝寿的吧？”
“是噢。”李老头抬头大喊：“李海涵，你下来。”海涵的头在窗台上踌躇。
“哎呀，别大惊小怪的。孩子回来一趟不容易，吼什么？没什么事，叫你去，是组织上知道今天事你的大日子，给你送点东西。诺，这些油和大米是组织上准备的。回家了安生过日子，少发点脾气，啊？”
老李头顿时喜笑颜开，咧嘴点头，带着上半身颠颠的：“晓得晓得，谢谢组织关心，书记放心，好日子好日子，好日子得高高兴兴，不跟小孩子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