厥国的皇城丽都人烟繁华,十一王打马穿过集市,不一会就到了宫城外,守门的夙卫看到远处十一王急匆匆打马奔来,也不敢多加阻拦检查,弯腰行礼,等那黑色骏马跑远了,才齐齐抬头吐了口气。
直到离主殿近了,他才跳下马,将缰绳递给跑上来的侍从。
“大汗呢?”
阿黎沐是大汗的近侍,私下和十一王交好,此刻听十一王问话,他却有些含糊地道:“王现在在偏殿休息呢。”
十一王脚步顿了顿,“这个时辰?”
阿黎沐脸色不自然,十一王道:“阿黎沐,你是有什么话瞒着我吗?”
他尴尬地看了眼十一王,“王妃这些日子身体还是不太好呀,怕是要在宫里长住。”
前段日子,雍朝四公主,如今已是十一王妃的邢昭钰在可贺敦面前抱怨身体不舒服,可贺敦安慰她,说要派巫医去府里给她看看,没想到一旁的大汗却开口让她住到宫里修养一段日子,方便巫医照顾。
只是日子一久,流言蜚语就如萤火般星星点点地散出,十一王妃鲜少出殿,却不乏有心人注意到,大汗倒是去看这儿媳看得频繁了点。
众人面上不显,心中却暗道,这二人是何时牵扯上的。
十一王蓦地冷笑一声,“那就劳烦大汗多多照看她罢。“
“我倒要看看邢昭钰要唱什么戏。“
阿黎沐喊了声:“王爷今日不去见可贺敦吗?娘娘前几日正说起您呢。”
十一王今日穿了窄袖胡服,满头卷发结成辫束到发冠里,肩宽高挑,他脚步顿了顿,只道:“阿黎沐多谢你,但我不想见她。”
刚说完就向后头的次殿脚步匆匆地走去。
次殿是老可贺敦,也就是十一王祖母的住所,祖母年老体弱,缠绵病榻数月不见起色,最近更是连床都起不来,十一王心中担忧,派人出去找了多种名贵的草药,之前潜入大都之时,更是以胡商之名收购了价值千金的药材,就是为了带回丽都给老可贺敦治病调养用。
祖母听到十一王进来的声响,朝他的方向伸出干瘪的手,“可是我的孙儿钊弱啊。“
十一王几步上前握住那冰凉的手,“阿姆,是我,钊弱。“
祖母拉着十一王坐到床边的毡毯上,“快到阿姆这儿来,听到你的脚步声,阿姆就知道是你。“
“你小时候啊身体弱,你父汗欸,又不待见你,阿姆不忍心,硬是把你要了过来。你那时候连走路都没什么力气,阿姆害怕你就那么没了,给你编了铃铛挂在脚踝上,这样你走到哪,阿姆都能听见。“
“后来注意着听多了,你怎么走路得阿姆都一清二楚。”
老可贺敦摸了摸绑在十一王手腕上的红绳,上面缚着一只没了舌的铃铛,这是十一王长大后,老可贺敦亲手给去的,既让铃铛留下护佑十一王,又不会妨碍到他。
“回来后可曾去看过你的干妈妈了?”
十一王点点头,“昨天才去给她上过香。”
老可贺敦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十一王拍着她的背,直到咳出了口痰,她才平复下来继续道:“这就好,钊弱你忘了谁,都不要忘了每年去拜拜你的干妈妈,没有她,你可不能这么安安稳稳地长到现在。”
“阿姆说得是。”
老可贺敦嘴里的干妈妈是座石观音像,十一王体弱,虔诚信佛的老可贺敦就让不足五岁的他认了石观音做干妈。
说来也奇怪,自那以后,十一王的身子骨就开始慢慢健壮起来,本是体弱多病的孩子转眼成了体格健硕的少年。
老可贺敦自然认为是这位干妈妈的功劳。
“你陪着阿姆住在寺院里,那么小就要跟着吃素哦。”
“也不爱动,乖乖地跟在阿姆身边听阿姆念经。”
老可贺敦说着说着便打起了瞌睡,十一王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毯子,出门问了几句贴身婢女祖母近来几日的情况。
出宫的时候,正巧撞见大汗从偏殿出来,身旁跟着个轻衣的美丽女子,媚笑着挽住大汗的手臂,正是病得不轻的邢昭钰。
待大汗离开,邢昭钰收了笑正要转身进去,侧目看见远处站着个高大的人影,眼如飞刀。
她看清他脸上的不屑和漠然,朝他冰冷一笑。
太子妃近日憔悴了不少,从前带笑的脸现在总是面无表情的,自从明瑶出宫后,她少了许多乐趣,太子前几日还是让那个藏了许久的女人露脸了,不外乎其他的,是想给她个名分了,本来也的确没那么容易从皇上那得到圣旨,但是没想到那女人竟是怀孕了!
她怀的可是太子长子,这样的名头在那,还有什么能阻挡这个女人顺理成章地进入东宫,成为太子唯一的侧妃。
而她也终于看到了那女人的真面目,那女人搀着粗了的腰身跪拜,第一眼她只觉眼熟,等她开口请安后,她一瞬反应过来,这女人,不就是公主原来殿里的杏儿吗?!
竟是她,竟是她,竟是她勾走了太子。
许瑞仙简直要生生吐出口血,这女人当初为了点金银财宝就被轻易收买背叛她主子,这样卑贱的人竟能得到尊贵的太子的喜爱,到底是为什么!
太子对她的喜爱溢于言表,除了第一次请安,之后以她要好好安胎为由免了每日的请安。纵然杏儿怀孕了,太子也不曾踏入她殿中一步。
皇后多次提点许瑞仙,要她把握好此刻的时机挽回太子的心,家中也不时有书信传到宫里来,要她早日为太子诞下麟儿,巩固地位,她当然也想,可是她又该如何做?
手中的花被揪得七零八落,沾了一手紫色的汁水,许瑞仙抽出帕子擦了擦,秋风吹来几分萧瑟之意,更让她心头烦闷。
她起身走出亭子,带着侍女往深处慢慢踱步。
不远处正有宦官训斥下属,尖利的声音惹得本就烦躁的许瑞仙更是难受,本不想多管闲事,生生被激起了股怒气。
她走近一看,背对着她的那个宦官刚甩了跪着的小宦官一个巴掌,那跪着的小宦官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白皙的脸上遍布着斑斑红印,一看就知道在她来之前,已经被打了好几个巴掌,小宦官本半垂着头,身前的宦官骂骂咧咧,拽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小宦官湿漉漉的一双眼睛,一张红润的唇,嘴角包着圆弧,许瑞仙脑中立即浮现出太子的嘴唇,竟甚是肖似。
她在侍女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侍女点点头,走上前拉过那个又想甩巴掌的宦官,说了几句,宦官听了,立刻腿软似的朝许瑞仙站着的方向跪了下来,那被打的小宦官全程都一声不吭地没抬头。
等到许瑞仙领着侍女走了,他才抬头看着许瑞仙的背影。
宦官见太子妃走了,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阴阳怪气地对小宦官说:“王旋啊,没想到你这小子运气挺好,今天既然有太子妃为你讲话,我先放你一马,不过,”宦官眼神转厉,“下次你再敢在清妃娘娘面前露脸,可不就是轻轻松松的几个巴掌了,我就直接割了你这张脸。”
小宦官跪在宦官的影子里,垂着头,不一会微弱地点了点头。
宦官气不过,踢了他一脚,他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宦官吐了口痰到他衣服上,“晦气。”
已近深夜,太子的书房里还亮着烛火,如今皇上几不问朝政,奏折都交由太子和几个辅佐大臣批改,最后再由皇上过目,太子殚精竭虑,日日批改到天际泛白,而最近三皇子也不安生,给太子添了不少堵,几夜没睡,太子已是乏得眼下发青。
烛花爆裂,太子从小憩中惊醒,刚刚实在没熬住睡了过去,烛影中坐着一人,他定睛看,竟是许久不见的太子妃。
他坐直身子,清了清喉咙问道:“太子妃,你何时来的?”
声音暗哑,透着一股藏不住的疲惫。
许瑞仙突然有点心酸,她多么了解太子,知道这个人的心里可以没有她,但是一定装着他的家国天下,他的明瑶妹妹。
纵使身在后宫,她也知晓如今天下不太平,天灾人祸,千万百姓都被太子扛在肩头,他即使累成这样了,也一刻没想到放下。
许瑞仙压住心中的酸涩,露出一个笑来,“刚来,见太子在睡,臣妾便想着坐着等您醒。”
太子喝了口桌上的浓茶,“这么晚了你来是有什么事?”
许瑞仙拿出一个小包裹解开,里面是几件贴身衣袜,“近日换季天冷,臣妾给您缝了几件里衣和袜子。”
太子妃笑意殷切,手中的衣物布料精贵,难得的是不露一点针脚,太子却没看一眼,随手打开了一叠奏折,“这活造衣局的织娘就能做,你何必费这个心。”
“若无事的话,你回吧,孤要看奏折了。”
许瑞仙的笑容僵在脸上,太子表情冷淡,声音也冷得透人心肠,她手中的精绸里衣滑落在地上。
“太子,您惩罚完了四公主,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吗?”
太子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疯子,又视若无物地低下头去看奏折。
“呵呵……”满眼满脸的泪水。
“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害明瑶公主的,太子你理理我好吗?你对我笑一笑好吗?”许瑞仙擦了擦眼泪,孤零零地站在那,卑微地哭求着。
太子却是连头都没抬,手中的毛笔在纸上划过。
“我可以去向公主求饶的,求她原谅我,是不是她原谅我了,太子您就能对我好点?”
太子终于肯放下笔,将眼神落在眼前这个哭得没了尊严,狼狈不堪的女人。
“太子妃,人生总有不如意,有些事总是求而不得的,何必要如此卑微地乞求呢?你还是别丢了你们许氏的脸罢。”
“鹤仙为人谦逊正直,你身上倒是没沾染半分,既恶且贪,太子妃这个名分都无法满足你,孤是再没有其他可给你的了。”
“望你今后好自珍重,还是莫出现在孤面前了罢。”
许瑞仙连想要歇斯底里发作的力气也没了,她只是咬着牙看着他道:“臣妾不会放弃的,终有一日我会在您身边有一席之地的。”
太子叹了口气。
许瑞仙走出门的时候,听到屋内传来太子传令杖责近侍的声音,她惨然一笑,是她连累别人了。
今夜的月亮被乌云遮了一半,半明半暗地照着这清冷的宫殿,许瑞仙刚走上回廊,就看到院子里跪着个身影。
惨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是之前那个挨打的小宦官。
小宦官眼前出现一双凤头靴,他抬头,看到太子妃通红的眼睛和鼻尖,满脸未干的水渍,胭脂晕开,混乱惨然。
许瑞仙用帕子沾了沾眼泪,压住哭音,伪装着,在外人面前她依然是尊贵无比的太子妃。
“你跪在这做什么?本宫记得你不是东宫里的人罢。”
小宦官跪着砰砰磕了几个头,直到额头泛了红,才抬头专注地看着她道:“娘娘,小人想成为您的人。”
许瑞仙一瞬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却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咯咯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这小宦官好大的口气呀。”
笑了一阵,她才喘着气止住笑,“凭什么呢?你一个卑贱之人凭什么成为太子妃的人呢?”
小宦官说:“小人可以成为娘娘最忠心的狗。”
许瑞仙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发现自己在那一刻竟然相信了这样美好的话,她握住拳头发狠道:“你看到了本宫最狼狈的样子,既然你说你要成为我的狗,那本宫命令你先把自个儿那对招子剜了罢。”
小宦官一怔,但下一刻却捡起地上的树枝,毫不犹豫地朝眼睛那狠狠戳去,许瑞仙睁大了眼睛,大喊道:“够了!”
小宦官听到声音的瞬间及时偏过头,手却刹不住劲,树枝一下就划破了眼尾,大颗大颗的血珠冒了出来,流淌在他脸上。
许瑞仙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一下一下喘着气,等到平复了,才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叫什么?”
小宦官毫不畏惧地迎着她的视线,“王旋。”
“小人王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