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雍朝这边,之前刚平息了西南之乱,最近东南的少数民族部落又起骚乱,鉴于此前林冬年的出色表现,皇帝这回没做多想,直接在朝堂上遣林冬年领十万兵马镇压东南之乱,并在太子的进谏下任命曾举荐过林冬年的兵部侍郎薛凌为监军。
出征前两日,林府里的下人们为将军出征做着准备,宋思芸缝了几副袜子送来林冬年的院子,恰逢胡木儿和关靖从他屋内议完事出来。
胡木儿蹿上前抢过她手中拿着的布包裹,嬉笑问:“这肯定是姐姐给主子准备的,有没有我的份儿。“
关靖却二话不说从胡木儿手里一把抢回去递给宋思芸,胡木儿这才注意到宋思芸的脸色:“宋姐姐,你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
宋思芸没说话。
关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拽着胡木儿的胳膊把他拉走,顺便道:“将军在屋里。“
宋思芸轻声道了谢,进屋看到林冬年脸色沉静,手上一块绢布细细地擦拭着剑,心中一股股酸涩害怕上涌,不由扑过去抱着他的肩膀小声哭泣起来,林冬年一手递开剑放到一旁桌案上以免伤到她,一手拍着她的背安抚。
断断续续哭了一会,宋思芸从他肩上抬头用绢帕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问:“八弟,你这次去东南何时才能回来?”
林冬年见她不哭了,起身给她倒了杯水:“战争之事瞬息万变,无定论,多则数年,少则三月。”
他心想,或许自己也可能从此回不来了,与战士们马革裹尸留在战场上,但是怕这话刺激到宋思芸,这才拣了好听的说与她。
“那,我们的亲事……”
宋思芸眼眶泛红,眼睛里的忐忑清晰地映入林冬年眼中,五尺村的相伴,月夜下的告白,骆驼山上的牺牲,一幕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眼前的女子与他有恩,他不由蹲下身郑重承诺:“回来就成亲,你等我。”
宋思芸一双杏眼湿润,“我能信你吗,八弟?”
林冬年给她擦了擦重新流出来的眼泪,抱住她轻声道:“我不会负你,只要我活着回来,我就娶你。”
“如果我毁约了,那我就把命给你。”
“是我欠你的。”
宋思芸在他肩头嗯了声,脸上总算少了忧愁,多了丝甜蜜。
华灯初上,薛凌站在青花楼的门口,面对蜂拥而来的姑娘们一时还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被胡木儿他们忽悠来的,宋思培等一众将领已被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引了进去。
一刻钟前,宋思培提议,出征在即,大伙一起去放松一下,胡木儿几个立马响应,没想到林冬年也不阻止,更可气的是他还来不及说一句阻拦的话,就被他们生生拽了过来。
自己监军的威严荡然无存!
林冬年一身家常的圆领青袍,在他身后低声道:“薛大人不必如此严肃。我们这群人到战场上,没有一刻不是提心吊胆的,能不能回来见到亲人的面都不一定,何必还要如此约束自己。”
薛凌闻言心下的不快倒是淡了些,但立马被眼前热情的姑娘们变成了害怕。
胡木儿其实也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但是毫不怯场,一手搂着姑娘,满头卷发乱颤,呼朋唤友喝酒喝得开心,而宋思培也颇有些如鱼得水,和屋里的其他几个将领踩着凳子猜拳行酒令。
林冬年陪坐在孤零零的薛凌身边,欣赏着舞女的婀娜身姿,耳边是丝竹管乐混着兄弟们的喧闹声,只是没坐一会他突然皱着眉头站起身。
胡木儿见他起身,凑过来问了一句,连薛凌都抬头看他,林冬年只说自己有事先回去,让他们玩得尽兴。
几步出门却让花娘给他单开了房间,花娘调笑问要姑娘吗?
林冬年摇摇头,冷声道:“给我找间偏僻的,别让别人进来。”说完摸出块银子递过去。
花娘笑眯眯地收下,见他眉头紧皱,脸色不好的样子,也不敢多加纠缠,立马招呼了个场内的小厮带他去。
等小厮走后,林冬年一进房间,连灯都没来得及点,就被脑中尖锐的刺痛折磨得倒在地上,他咬紧牙关,蜷缩着身体忍受那要刺穿他的痛,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泌出打湿了他整张脸。
直到这阵疼痛过去,他才忍着不适扶着凳子爬起来往床那走。
青花楼里的床被上都泛着香气,他将自己整个蒙进去,一个人躲在黑暗中默默忍受这不知从何而起的头痛。
宋思芸绝望的神情,林家父母惨死的身躯,边镇孤冷的明月,一颗颗鲜红的头颅朝他露出血迹斑斑的齿,这些画面重叠混乱,在他眼前来回闪烁。他捏着拳头,忍住一阵阵伴随疼痛袭来的破坏欲,他想摔碎,撕碎,踩碎些什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平复他的痛苦。
可是这儿不若在府里,而胡木儿他们就在附近,他不想招人侧目,也不想破坏他们出征前的最后一点放松和愉悦的时光,只要披上战袍,他们所有人的神经没有一刻不是悬着的,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威胁和鲜血,他们需要这一刻的快乐。
不知道薛凌上了战场是不是还能如此冷静,他有些恶意地想,可能会吓得腿软吧,公主见过他的狼狈样吗?依她的性子可能会看不起他,从此不再来往了吧。
尤记得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杀敌,面对朝自己砍来的刀,第一反应就是一刀挥去杀了拿刀的人,等到那天的战役结束,胡木儿笑着跑过来抱住他,开心地大喊,主子主子,我们杀了好多人,我们可以拿钱,有饱饭吃了!
他却在烈烈秋风中黯淡了眉眼,扫过四周高高垒起的颗颗头颅,只想哭。
那一刻他软弱了。
他拿着刀只为了自卫,而不想杀人,杀一群无辜的人。
这群无辜的人家里会有母亲妻儿和兄弟,收到死讯的他们会多痛苦。
永远停止了的生命,永远收不到的家书。
可是他为了自己活下去,还是拿着刀毫不留情地杀了他们。
在战场上,他越来越冷血,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赢,他要活下来。
床头的精致窗格被他掰碎,木刺扎进他的肉里,稍稍缓解了他的头痛,他闷在被窝里,流着冷汗,表情狰狞,一下一下喘着粗气。
可是,这样狼狈的样子却被人看到了。
林冬年眼前蒙雾,只有鼻间闻到一丝幽香,耳边的脚步声轻巧,应该是个苗条的姑娘,她不知何时进来这个房间,掀开了遮掩他狼狈的被子。
他狠狠瞪她,哑声低吼:“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
可姑娘反而好奇地靠近他,甚而脱了靴子爬上床,像猫一样,林冬年感受到她的靠近,无措地往后挪,靠着墙皱眉喘气。
“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轻软,并不令人讨厌。
林冬年声音虚而狠:“你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可是她好像不知道害怕为何物,嘟囔着:“我刚才还以为你在睡觉呢。“
她突然凑过来搂住他:“你怎么突然这么凶?”
女子的动作颇为放肆,可是心跳声却也有些急,林冬年抬起微微红着的眼,借着门外透进的烛光看清她脸上的灰色纱巾,蒙着眼睛遮盖了大半的脸,有一种欲擒故纵的神秘,而身上的妃色纱裙裹出一段风流身形。
这样的容貌身姿,大概是楼里的花魁。
可是她怎么会突然到这儿来?
不等林冬年在头痛中分出一丝清醒去细想,搂着他的人察觉到他的异常,捏着袖子轻拭他额上的冷汗,“你看起来好痛苦,我怎么可以帮你?”
亲昵的动作,温软的话语。
他头痛得想杀人,可恨这青楼女子还不停地撩拨他,好像对待她所有的恩客,给予自己最深情的温柔,当真令人厌恶。
他的杀意几乎弥漫到眼睛里,那女子却像眼盲,毫不在意他略显狰狞的神色,静静地好似在细致地观察他的脸。
他突然伸手掐住她靠近的脸颊,手掌上木刺扎出的血沾染了她大片露出的肌肤,他看着闻着,忽然舒服了许多,手上松了些力气,暗哑开口:“你叫什么?”
“妍妍,我叫妍妍。”
林冬年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摘了那条灰色纱巾,看看那对眼珠子是不是同样漂亮而特别。
他的手顺着她的脸颊摸索到纱巾边缘,姑娘却有些慌张地抓住了他的手,既而宛如受惊的小鹿般莽撞地贴过来亲上了他的嘴唇,耳边响起越发鼓噪的心跳声。
林冬年第一次被一个姑娘如此轻薄,不知所措间睁着眼开始出神。
她有些羞恼地捂上他的眼睛,声音柔软,闭眼。
她逐渐投入其中,他却闭着嘴不理她。
她试了几次都不成,开始耍心思,问他:“你叫什么啊?”
他皱起的眉不知不觉间早已松开,心知这姑娘想干什么,却没来由地软了心肠,于是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时,已经张嘴轻道:“八弟。”
果不其然,她尝到他嘴里带着血的腥气,而他只觉得好像是春天漫山遍野的花开了,很香。
她趴在他身上压着他吻了许久,最后像个玩累了的孩子,喘着气嘟囔,好累啊,我想睡了。
他静静地抱着她,脑袋里针刺般的痛意早已在她的亲吻中渐渐平静直至消失,他只觉是服了一剂凉药,正好克制了他的头风症。
抱着怀中的姑娘,此刻他的脑袋虽然不痛但有些发懵。
青花楼是皇城中不眠人的归宿,夜色愈浓,愈加喧嚣,无论文人雅士,抑或贵族名流,皆曾踩踏过这儿的地砖,搂过这儿的姑娘,睡过这儿的床。
周围环绕着楼里姑娘们的笑声和歌声,还有不知哪间厢房里传出的琴声,这一方静谧在此间显得格格不入。
怀中的姑娘突然伸手摸了摸林冬年的额头,喃喃道:“总算没那么凉了。”
她靠在他怀里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你为什么叫八弟呀?听着像鸟儿的名字。”
脑海中的迷雾散开,他摸了摸姑娘温软的脸颊,声音还带着嘶哑,在黑夜中显出一丝暧昧来,“贱名好养活,娘亲说给我起这个小名,是为了让别人家听到,以为我上头还有七个兄弟姐妹,这样他们就不敢随便欺负我了。”
“哈哈哈,你娘亲好聪明呀。”
他的眼里泛起笑意,夹杂着追忆的怅然,“她聪明,也很能干,手很巧,每年都会亲手给我们缝制衣衫。”
“可惜……“
“可惜什么?“
他松手往床里头挪了挪,“没什么。“
姑娘却立马将柔软的身体贴了过来,“你别躲我,我冷。“
她将他的手拉过来环住自己,语带幽怨道:“才亲了我,公子这就翻脸不认人了?真真比我们楼里的姑娘还无情。“
他静了一瞬,问道:“你是想要我负责?“
“你叫妍妍对吗?“
她突然显出点慌张来,“是,是颜色的颜,公子,我是新来的。“
他低笑了声,“我记住了。“
“我杀过很多人,有老有少,有犯错的,也有无辜的,你不怕我吗?”
“我不怕呀,我觉得你很好。“
姑娘之后絮絮叨叨问了许多,随着夜渐深,等听见怀里传来规律的呼吸声时,林冬年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陪着一个姑娘说了许久的话。
此刻纱巾下是否是那对漂亮的眼珠子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拉了被褥盖住两人,头痛退散之后就是极致的乏力,他搂紧怀中人,逐渐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