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清晨,天才刚蒙蒙亮,洞庭湖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之中,一叶孤舟摇曳着往湖心而去,小舟推开层层水雾,就像拉扯着洞庭湖的眼睑。不知往前划行了多久,太阳慢慢从地平线冒出头来,洞庭湖也睁开了她那双秋水眸子,站在小舟上,入目望去,湖水和天空几乎占满了整个视野,偶有几处湖中小岛点缀其中。
吴锋站在船头,他这次仅是带了两名亲兵和一名渔夫就一头扎入这湖水中,就像是去寻仙访道而已。洞庭湖边的渔民并不怎么配合吴锋的剿匪,甚至出钱租借他们的船只都少有人愿意。吴锋只得命令手下将官强制收拢了一批大小不一的渔船,以待后用。这几日间,派出的船也有不少了,只是洞庭湖太过广袤,依旧没能找到水寨的具体位置。吴锋此行,一半是寻踪,一半也只当作是賞湖散心。
已经离岸很远了,那名划船的渔夫似乎不屑于跟他们交流只顾着门头摇桨,吴锋三人两眼一抹黑,连自己现在身处什么位置都不清楚,他只得无奈的转头问那个他已经问了好几遍的问题。
“老哥,您到底知不知道水寨在何处?不妨给小子指个方向如何?最不济,我们现在在哪,您总该说说吧?”
中年渔夫也不搭腔,摆摆头,看起来对这个功勋彪炳的世袭将军没啥畏惧感,又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也不太好,于是说道:“就快到湖心了,你们说好了到湖心就折回的啊,再远了得加钱,我也不乐意继续走了。”说完还重重往湖中吐了两口唾沫。
两名兵士见状忍不住把腰间的刀抽出一寸,看了一眼吴锋,似乎后者只要一个点头便会立即手起刀落。吴锋摆了摆手,接着和颜悦色的对渔夫说道:“多加十两银子,劳烦老哥再往右边多行几里。”中年渔夫摇桨的手微不可查的轻轻一颤,很快就装作若无其事,吴锋目光一凝。
渔夫放下桨甩了甩手,又合拢搓了几下,不耐烦的说:“你们这帮当官的真烦人,前面说好了到湖心的,不干了不干了,划这么久,累都累死了。”
吴锋闻言,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说:“三十两。”渔夫犹豫了下依旧摇头。
“五十两。老哥,五十两,您儿子娶媳妇的钱可就够了,还有剩余。”吴锋继续蛊惑的说道。
渔夫似乎很是纠结要不要接这单活计,犹犹豫豫很久才不情愿的点点头说:“七十两,我还有个闺女。”吴锋笑着点点头,他见状接着说:“先说好,我只负责带你们游湖,要是真遇到了什么水贼,我可不管你们直接跑了!”
吴锋闻言眯起自己的眼睛笑脸玩味道:“那是自然,定然不会连累老哥。”渔夫听罢,这才继续摇桨,稍稍把船头方向往右偏移了一些,小舟往湖的偏右方向缓缓划行,一条小船分水的细线在其后方慢悠悠跟着若隐若现。
又行了不知几里,一片芦苇荡挡住去路,吴锋改坐为站立身在船头,两名亲卫见状也提起了十二分小心。自古水草养水鬼,吴锋示意渔夫继续从芦苇荡中穿行,渔夫不情愿的撇撇嘴,还是照做了,草莽汉子,虽是不通文墨,但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这个没得说。才进芦苇荡没多久,有三只小船不知从什么地方突兀的冒出,呈包围之势把吴锋等人圈在正中,小船上露出几条或壮硕或精瘦的身影,皆是黑而粗糙的皮肤,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正常,此刻正冷冷看着吴锋几人。
为首一人看了转头看了渔夫一样,问道:“干啥来的?”不待渔夫答话,吴锋抢着说:“找你们头谈点买卖。”说完笑看着那人。
“我家头不谈买卖,这次不宰你,你回吧!”为首那人说。
吴锋依旧笑着说道:“我去了自然有买卖谈。”
忽然有人拽了拽为首那人的袖子说:“哥……”没等说出话,就被汉子一瞪眼给憋了回去。那汉子挥了挥手,然后就见三只船围拢过来,跟吴锋的小船合在一起,然后那三只船上分别出来几人,手拿三条黑色的布带,叫喊着让吴锋三人一人上一船,吴锋示意亲兵不要妄动,然后率先登上其中一只,两名亲兵见状也不得不上了另两艘船。那几人给吴锋蒙上眼睛,顺手抓住肩膀往地上一按,吴锋纹丝不动。
“我就不坐了,站着就行。”吴锋平静的开口,并没有得到回应。
小船缓缓移动起来,渔夫突然想起什么,嚎了一嗓子:“诶,钱还没给呢!”为首的汉子看了吴峰一眼,然后走出船舱对着渔夫说:“你先在这等着,他们要是活着出来,就他们给,要是人没了,我出了,多少钱?”
渔夫回道:“七十两。”
空气突然有些安静,那汉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吴锋忽然说:“我没带银子。”汉子闻言瓮声瓮气的对着渔夫说:“你先等着!”说完也不管他,指挥着三艘船赶紧走,边指挥边嘟囔“没钱还张那么大口”。
船似乎七弯八绕的继续走了好远,吴锋被两人粗鲁的架着踩上了实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又走了一段,似乎是进了一间房,那两人放开吴锋,只听到一声掩门的声响,吴锋就站在原地,没有扯下布带,也没有动。许久之后,听到“哈哈”两声。
“小子,你还等着老夫给你松不成?”声音有些调笑意,吴锋听完,扯下布带,光线太强,他不自觉的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重新睁眼,看着自己面前五步左右坐着的老人,长揖一礼,说道:“李先生,好久不见。”
“哟。你小子还记得我,坐吧!”李文海撸了撸嘴,示意吴锋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待吴锋坐定,李文海稍稍往后靠了靠说:“来干嘛?”
“来纳降。”吴锋答道。
李文海突然抓起手边的茶杯往吴锋身上砸去,愤恨的说:“滚吧!老夫不需要!”
吴锋弯腰捡起砸在自己身上后掉落在地的茶杯,重新放回李文海身旁的桌上,又坐回自己的椅子。李文海看着他寂静无语。外面传来不知名水鸟的叫声,如泣如诉,如歌如诗。
屋内门窗紧闭,略显昏暗,仅余几缕阳光透过门窗上的小孔艰难的钻入屋内。两人互望很久,还是李文海先开口打破宁静。
“他怎么说?”
“他说一个不留。”吴锋平静开口。
“还是这么狠辣,那你呢?可以给我留下几人?”李文海继续问。
“我可以给你们三天,你们能走多少算多少,当然为首的要留下,命也要尽量给我多留一些。”
李文海沉默很久,重重叹了口气,好像一瞬间又苍老了很多,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先走吧。”
“我想知道,王镯在哪?”吴锋情绪这才产生了些许涟漪。
“她不想见你。”李文海平淡开口。吴锋点点头,并未多说。
“我三天后再来。”三天时间,他知道她能走,他坚信。
李文海唤人来带走吴锋。他知道,三天后吴锋再来的时候就只是来取命而已。王镯已经走了,在几天前就走了,随行的有一批,他安排各自逃生的也有一批,实际上,现在的水寨,远远没有五万人之多了,再有三天,又能走几批。只是不说安排逃出洞庭的艰难之处,各处关隘,各处州府的通行文书就是一难,这些在水寨生活好些年的孩子们重新进入市井如何生存又是一难。不过李文海还是有些开心的一笑,到底还是保住了几个娃娃,只要能活下去,总还是有希望的,只要别再像他这样被这无形的牢笼囚禁这么多年。
吴锋这边回到先前的渔船上扯开黑布的时候日已西斜,回首望去,三艘船渐行渐远,芦苇荡也只剩视野尽头的一个小黑点,想来,那几个水贼令他们前行很远才让他们换上渔船。
“说好的七十两,可不能赖账。”渔夫咧嘴笑道。
“那是自然。”吴锋点头回复。
回程的路相比去时花费时间要少了很多,想来应是渔夫想到白花花的银子精神高亢的缘故。吴锋回府衙后似乎也没去想这三天之约,他知道李文海没有别的选择,要么全部战死,顶多让朝廷将士多搭进去几千上万条人命,要么活一批人,皇帝会选择前者,而他只会选择后者。吴锋这几日偶尔出门逛荡一圈,偶尔翻翻县志,偶尔和老人喝喝小酒,谈谈国事家事,静等三日之期。
三日之后的晚间,有一人出洞庭湖来到府衙门前,报说:“李文海恭迎将军光临洞庭水乡,迟了半日,还望将军海涵。”
来人引路,吴锋聚将,一行人乘一百余艘渔船,外加水师三艘楼船,和中小战船近百前往水寨。楼船停在芦苇荡外,渔船战船依次而入,绕行又数里地,豁然开朗,眼前有一小岛,月光照映下还能清晰见到有几处瞭望台,再然后一片黑影,估摸着是一群房屋。
有一个声音朗声道:“洞庭水乡请大军入城!”然后刹那间火起,一处接着一处,一共二十五六处,或依次或同时,火势蔓延极快,一瞬间燃起滔天火光,浓烟滚滚,宛如白昼。
吴锋站在舟头默然无语,耳边只听似乎有个老人喜极唱道:“知音少,知音少。少年登楼笑枯槁,勾栏酒肆互牵连。直把顾盼当知晓。春去了,春去了。渔舟白头弄水悄,夕阳钓叟相见老。取篓归家湿衣角……”
是夜,洞庭大火不熄,难分白天黑夜,歌声游荡湖面,久久缠绕。又一日,甲士登岛,殓尸万余,皆为焦炭,中有一稚童,胸挂长生锁,旁伴一人身材矮小。仵作勘验一月有余,呈上尸格,言明死尸多为壮年男性,竟无一人是女子。自此,岳州叛军肃清,洞庭再无水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