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瑜再次睁开双眼时,站在华阳山的一处草庐内。他看到一个老头严厉的训斥着一个曜真派弟子,道:“秋华,你倒是说说看,你师父那个老糊涂,今日为何如此?”
严秋华一脸无可奈何道:“杨师伯,我不能说。说了明日挨打的就是我了。”
杨君复道:“打你没所谓。你皮糙肉厚的。”
严秋华愁眉苦脸道:“师伯,你疼我师妹我没意见,可不能老让我去当出气筒啊。”
杨君复道:“别给我打岔,赶紧告诉我。我好找你师父理论去。”
严秋华连忙阻止道:“别别别,你去了,师妹更加捞不到好了。”
杨君复道:“别唠唠叨叨的,赶紧说!”
严秋华道:“唉。。。师妹昨日擅自放走了关在囚洞的两个妖徒。所以师父才罚她。”
杨君复一听,愣了一下,道:“你是说卓北擅自放走了那两个妖徒?所以那囚洞的火是她放的?”
严秋华道:“那就不是,说是那个女妖自焚引起的大火。”他心里也不忍,道:“唉,都快逃出去了,不知为何还要自焚。”
瑾瑜听了,心里一阵惆怅。那是他亲身经历之事,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悲痛无比。
杨君复道:“可是。。。卓北为何要这么做?”
严秋华道:“师父就是问她为何要这么做。她说,如果不救,估计那两个妖徒今日就死了。”
杨君复恍然大悟,道:“所以卓北和那两个妖徒是朋友?”他脸上尽显愕然。宁卓北为人谨慎,实在是没有想到她会与妖族来往。
严秋华点点头,道:“师父气她还不肯认错,气她自作主张,气她处处顶撞。。。”
瑾瑜心里一紧,宁卓北从来都不是倔犟的人,却为何不肯在此事上与她的师父低头。
杨君复不满意,嚷道:“即使如此,也不能把自己的徒弟打成这样吧?我都没见过下手这么狠的。”
瑾瑜一听,心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朝草庐的一间内屋走去。穿过帘子后,一阵浓重的药味。宁卓北趴在一张藤床上,头枕在自己的手背上,身上盖着一层薄布。透过薄布依稀能看到她的背上和手臂上是一道道的绷带,绷带下浸着道道血痕。他蹙着眉,想伸手去摸,却摸不到。
宁卓北的眼睛忽闪着,她默默的听着杨君复和严秋华的对话。她的脸色苍白且憔悴,眼神里没有一丝光彩。
瑾瑜坐在她的身边,自言自语道:“所以,你去锁妖塔下救我时,其实身上带着这么多的伤吗?即使如此,即使被你师父如此责罚,你也要去救我吗?”他用手抚摸宁卓北的长发,仿佛那个幻境中的女子能感受到一样,“卓北,那你为何不肯再与我相见,为何要如此决绝呢?”
房间外的那两人还在继续你一眼我一语的说着。
严秋华道:“师伯,卓北的伤,何时能好?”
杨君复道:“用了我的药,好是迟早要好的。也没那么快。明日便可以下地走动了。虽然是皮肉伤,但是牵扯到还是很疼的。这几日,你就让她好好待在自己的屋里吧,哪里也别去了。每日都得来换药。”
严秋华道:“每日都换药?会不会很疼啊。”
杨君复道:“会啊。每次打开绷带都会扯裂伤口,你说疼不疼。所以说你师父狠心嘛。”
严秋华道:“师伯你别这么说。师父是怕到时候掌门罚卓北,只会罚得更惨,说不好要关到囚洞里,不见天日呢。”
瑾瑜就这么坐在宁卓北的身旁,就这么默默的看着她,即使知道她只是幻影,他也觉得很平静。因为此时,任何事都还尚未发生,他娘还活在目山,他还没有劈塔,云天泽还活着。他似乎还有一丝机会能够继续和宁卓北在一起。
他心里却慢慢犹豫起来,如果不改变任何一件事,那宁卓北就会看到他被取出狐眼,就会看到他痛苦而挣扎的十七年。他虽然好奇宁卓北这十七年究竟如何度过的,可是他似乎更恐惧让宁卓北看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也许,”瑾瑜自嘲道:“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也许这些对于你,只是些许惆怅。”他尝试着去抚摸宁卓北的面颊。
宁卓北站在目山的山门,那山门似乎被焚烧过,黑漆漆的一片,整个目山仿佛刚刚遭遇了洗劫一般,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瑾瑜从她的身边疾驰而过,脸上愁云惨淡,不发一言。他的身后跟着东海,鱼浪,颜芍,卷梓,参水和壁萤等人。
她紧紧的跟了上去。目山里血流成河,风吹过松林,仿佛一阵阵的呜咽之声。只见地上横七竖八的陈列着狐妖们的尸体,看起来都是修为很高的狐妖。
瑾瑜蹲下身子,将一个狐妖的双眼阖上,喃喃道:“叔叔。。。”他咬着唇,不肯哭出来。
宁卓北觉得自己的指尖冰凉,她似乎已经意识都自己将会看到什么。
瑾瑜站起来,继续往横凌府走去。东海等人跟着他,也都一言不发。
终于进了横凌府,里面乱成一团,到处都是死去的狐妖,和打斗过的痕迹。每个角落仿佛都被人翻箱倒柜的搜了个遍。一滩一滩的血渍,不是在地面上,就是在墙面上。处处暗示着当时的激战有多么的悲怆与绝望。
宁卓北跟着瑾瑜走进正殿,只看到了两具狐妖的尸体,并未看到心月。瑾瑜转身就往正殿后的厢房奔去。
还未走到心月的房间,瑾瑜在房间前的庭院里止住了脚步。地上躺着一个女妖,紫棠的衣服,秀美的长发,可是已然没有了任何的生气。
瑾瑜跪下身去,缓缓的将心月抱在怀里,她的面容很平静,仿佛没有死去。参水从他身后走上来,默默的伏下身去,手里的微光照在心月的面容上。瑾瑜抬起眼,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参水大人。。。”也许,心月还可以救的。即使是死了,参水也可以起死回生。
参水闭上眼,摇摇头,道:“天灵破碎,回天无望。。。”
壁萤,鱼浪和卷梓听后,放声哭了起来;颜芍闭上眼,不敢继续看这一幕;东海抹了一把眼泪,嚷道:“这帮混蛋!他妈的混蛋!”
宁卓北捂住自己的嘴,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可是亲见之时,却如此痛彻心扉。
瑾瑜将额头贴着心月的面颊,只是流泪。半晌,他轻轻的放下心月的尸体,站了起来,冷冷的问道:“壁萤,东西是不是在青玉坛?”
壁萤满面泪水,道:“少主。。。不可。。。”
瑾瑜也不回答,转身就往山门走去。东海,鱼浪,颜芍和卷梓随即跟了上去。快到山门时,东海忍不住问道:“瑾瑜!你要去哪里?”
瑾瑜也不回头,道:“你们都给我滚开。不要跟着我。我去干什么,与你们不相干。”
颜芍一跃,跳到瑾瑜面前,拦住他道:“你要干嘛?”
瑾瑜瞪着他,指着目山的山门,道:“这里是我家。你家被烧了,你说你会干嘛?”
鱼浪从他身边走上来,道:“我陪你去。你今日想干嘛就干嘛。”
瑾瑜看了他一眼,道:“不用你们陪。”他要去华阳山复仇,可是他自知有命去,没有命回来。所以不想拉着他的朋友们去送死。
鱼浪道:“你以为你可以甩了我吗?老子大不了就陪你一起死。”
瑾瑜一愣,抬眼看了看他。
颜芍道:“鱼浪死了,我也没啥可活的。让我也去吧。”
东海嚷道:“什么意思。你们要撇下我。休想!”他虽然不是很清楚瑾瑜要干什么,但是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卷梓也嚷道:“你们这次休想落下我!”
瑾瑜瞥了他们一眼,道:“不行。你是龙王长子,不可以去送死。卷梓就更不行了。”
东海推了他一下,道:“我老头子这么多个儿子,还差我这一个吗?你今天不行也得让我去!”
鱼浪道:“就是,连东海都没所谓了。我一个养子更加没所谓了。”
颜芍道:“我连爹都没有。”
卷梓嚷道:“我。。。我爹还能再生。不能落下我!”
瑾瑜苦笑道:“没见过抢着去送死的。”山高水长,去哪里找这一群愿意同生共死的朋友。
颜芍转身,手里的一根琴弦噌的甩了出去,把卷梓绑在树上,道:“毕鹏大人就你一个儿子。你还年轻。。。”
卷梓奋力的挣扎,嚷道:“每次都这样,每次都不拿我当哥们!”
宁卓北站在瑾瑜的面前,看着他愤恨又悲恸的面容。她喃喃道:“所以,你决定去劈塔吗?为心月前辈报仇吗?为目山的狐妖报仇吗?”一滴滚烫的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和你这些出生入死的伙伴们。。。”
她眼前的瑾瑜突然朦胧起来,那张脸陡然变得哀伤,没有丝毫的愤恨。瑾瑜蹙着眉,轻声道:“卓北。。。”
他们两人站在锁妖塔下,周围暗了下去,天上的雷电闪烁着,雨疯狂的拍打在宁卓北的脸上,混着她的眼泪,滴在她的衣服上。她低头,看到了手中的澍生剑和手臂上鲜红的鞭痕。她怔怔的看着面前的瑾瑜,如果一切照旧,她要亲眼目睹瑾瑜这十七年的哀痛;如果一切照旧,瑾瑜也会如此看着她如何度过这十七年。
天上的雷声隆隆,把他们两人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瑾瑜手里的焚冥刀还在转着幽冥一般的光芒,他转身,东海和鱼浪已经举起了戟。他再一次看了看宁卓北,纵身一跃,跳上了锁妖塔。他举起焚冥刀,那闪电卷在刀上。他怔住了,他没有办法劈下去,因为宁卓北也跃了上来,站在他的面前。
瑾瑜愕然,雨水洗刷着塔顶,他轻声道:“卓北。。。”
宁卓北抿着唇,半晌,颤抖着说:“。。。瑾瑜,对不起。。。”
又是两道闪电在瑾瑜的身后炸开,照亮了的他们两人苍白且无奈的面容。瑾瑜没有办法再举起焚冥刀。
榣山的洞穴里,那彩光慢慢的消散,应龙又盘旋了两圈,回到了长琴太子的身边。长琴太子静静的看着洞穴中央,从那场噩梦里刚刚回过神的瑾瑜和宁卓北。
瑾瑜抬头看看洞穴的顶部,转头看了看宁卓北。宁卓北低着头,还是一样的抿着双唇。
长琴太子道:“看来,你们输了。”
瑾瑜将目光转回长琴太子的脸上,冷冷道:“看来,是的。”
长琴太子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沮丧。古往今来,没有几个人能在应龙的幻境里挺下来。近百年也只有蝶姬的师父侥幸挺了下来。哦,还有两个,他们叫心月和凌渊。”
瑾瑜倏的瞪大了眼睛。长琴太子嘴角一扬,道:“不过他们二位耍了点花招。”
瑾瑜还想说什么。长琴太子道:“瑾瑜公子和宁道长。愿赌服输。请回吧。”
瑾瑜蹙着眉,道:“你知道我是谁。”
长琴太子道:“我自然知道。你骗得了应龙,骗不了我。你和你爹那么像。要不是看在琴谱的份上,我今日也不会让你来试一试。”
瑾瑜叹了口气,行了个礼,道:“谢殿下。在下告辞。”
宁卓北也行了个礼。两人便一同从洞口离去。
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身影,长琴太子抚摸着应龙的下颚,道:“。。。你说,他们究竟是没有勇气看对方的悲痛,还是没有勇气让对方看自己所受的折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