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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兰山下

第三章 方生

皋兰山下 魏家老七 2724 2021-07-02 20:51:15

  金夫人赶忙迎出门去,只见弟弟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金夫人的弟弟名叫方生,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才子,对《孟子》钻研颇深。然而,朝廷一道禁令,以“孟子骂皇上”为由,严禁众人研读《孟子》。如今,只能守着家中那几亩薄田,偶尔接点零活,勉强维持生计。

  听闻外甥女生病,他赶来探望。路过阿干河时,遇到一辆从南而来的轿车子,不知为何,拉车的马突然受惊,连车带人翻进了河沟。方生想都没想,纵身跳入水中施救。好在河水不算深,加上他出手及时,车上的人并无大碍。在周边乡民们的帮助下,轿车也被顺利拖上了岸。

  金夫人忍不住唠叨起来,埋怨弟弟不该如此冒险。忙引进门,找来丈夫的干爽衣服让弟弟换了。

  方生身材高大壮实,自幼干惯了农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此刻换上老金的衣服,更显几分老成。

  老金忍不住调侃道:“哟,瞧这模样,都快成老汉了,还不赶紧成家。”

  平日里,老金这么打趣,方生总会回怼几句。可今日,方生却默不作声,脸涨得通红。老金见小舅子这般反应,满意地点点头:“还知道害臊,那还有救。”

  这时,金夫人推门进来,说道:“胡说什么呢,方生能和你一样吗,他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机会。等以后发达了,想要什么没有?对了,你今天救的是谁家的人?要是官老爷家的,那前途可就有着落了。”

  方生回答道:“我没问,听旁边人说是东川里老刘家的车。”

  金夫人一听,面露喜色:“老刘家好啊,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你结了这个善缘,说不定以后人家能拉你一把。”

  老金却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还不知道老刘是什么样的家底?人家不但家大业大,听说还在临洮府有什么亲戚关系,许知县看到人家都点头哈腰的,哪会和咱们这种小门小户来往。”

  金夫人反驳道:“你懂什么,说不定老刘就喜欢方生这样的好小伙呢。”

  老金不以为然:“就算喜欢又能怎样?难道让方生去他家拉长工?”

  方生笑着摆摆手:“看到有人落水,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想那么多干什么。姐,这儿有两个冬果,是从马三家地窖找到的,你煮了给天姑吃,多少能起点作用。”

  正说着,院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呼。一个中年汉子赶着马车,气势汹汹地问道:“这是金应龙家吗?你小舅子在不在?”

  方生迎出去,见是早上落水轿车的车夫。当时他也落水了,只不过他眼疾手快,三两下便爬到岸边,见方生下水救人,才记起来东家母女还在水里,又慌忙折返回去搭救。

  中年汉子见他出来,从车上扔下几个羊皮口袋,说道:“这些白面是给你的,这事就此两清,以后别再来找事。”

  老金认得是老刘家的长工黄老三,上前打了个招呼,可黄老三理都不理。金夫人见他如此无礼,气愤道:“我弟弟拼了命救的人,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说声谢谢总应该吧。”

  黄老三拉了拉缰绳,转头道:“他就下了趟水,比我辛苦一年挣得都多,就赶紧搬回家偷着乐去吧。还要我说什么好话,装什么装。扯蛋。”说罢,冷笑了一声,扬鞭就走。

  方生怒喝道:“给我滚回来!把你家白面拉走!”

  对方却头也不回。方生见状,冲过去一把扯住缰绳,骂道:“听不懂人话吗?把面拉走!”

  黄老三也不是好惹的,一把推开方生:“你想干嘛?没完了是吧。我早说过,别跟这种穷酸讲什么情义,说是救人,鬼知道心里打什么主意,说不定就指望捞点好处。看看,给了白面还不知足,还想怎样?该不会是想当刘家的上门女婿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心里没数吗。”

  方生气得满脸通红,冲上去就是一拳,打得黄老三眼冒金星。黄老三一个精壮汉子,哪肯吃亏,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老金见一向斯文的小舅子发了怒,赶忙过去帮忙。黄老三双拳难敌四手,好不容易挣脱开来,打马就跑。边跑还边高声叫骂。

  老金无奈地说:“看吧,我就说这种高门大户,不是咱们能攀扯的。”

  方生气愤不已:“我压根就没想攀扯他们。这面我不要,姐夫,你的板车在哪?我给送回去。”

  老金劝阻道:“别白费力气了,你送回去人家肯定不要。他们这么做,就是不想欠人情。”

  方生倔强地说:“那我就扔了。”

  金夫人惊呼:“白面可千万扔不得,会遭雷劈的!”

  老金诧异道:“这是他们主动送的,又不是我们讨要的,拿得合情合理,为什么扔了啊。”

  金夫人犹豫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拿了这面,指不定旁人怎么讲谈呢。唉,这可如何是好。”

  老金急道:“这可是白面啊!你们俩疯了吧?我往城里送菜,多少人隔着门把钱扔出来,还不是弯腰捡起来。你要是好面子不捡,那菜不就白送了?”

  正说着,远处一队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向沿途百姓高喊:“瘟疫传播,所有人等务必安守各坊各里,不得随意走动,违令者,军法处置!”

  老金故做无奈地说道:“这下好了,想送都没办法送了。”方生恨恨地说:“这面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一口都不沾!”说完,转身进屋,闷坐在角落里。

  老金两口子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小子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

  老金笑道:“男人嘛,就得有点火气。一个庄稼汉,整天斯斯文文的,谁都想欺负。不过,火气再大,也犯不着跟白面过不去啊。”说着,他把羊皮口袋拖到小库房,冲屋里喊了一声:“我出去看看。”不等金夫人回话,便快步往外走去。

  官道旁,一群军士正在用木头盖房子。从布局上看,中间像是大堂,左右两边还有好几间厢房。听旁人说,这是给医生们修建的医馆。

  陆续有车辆送病人到包围圈。有胆子大的百姓忍不住问:“军爷,我家里人怎么没出来?”好些人也跟着附和。

  随车的官兵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没来的,都死了。”

  人群顿时一阵骚乱,但在官兵的大声喝令下,很快又恢复了沉默。人群中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这时,又出来一队篷车,比拉病人的车子要高档些。移民们纷纷伸长脖子张望。最前面的车上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围观的百姓一阵惊呼:“这不是马神医吗?他还活着!”

  马大夫出身中医世家,到他这一代,医术更是精湛,在当地威望极高。王保保经略西北时,将他抓去做随军医官。后来蒙古军战败,他才悄悄潜回。本想隐姓埋名过日子,可又不忍心贫苦百姓看不起病、吃不起药,便偷偷帮大家治。也不知是得罪了哪个缺德鬼,向官府告发了,很多年都没了消息。

  后面几辆车又陆续下来几位,都是颇有名气的医家。一个个恭恭敬敬地站在圈外,像是在等候什么重要人物。

  最后又来了一辆车,众医生赶忙围上去,将来人搀扶下马车,簇拥着走进包围圈。

  老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李大嫂也在旁边揉眼睛,老金忙问:“嫂子,这是真的假的?”李大嫂像是见了鬼一样,瞪大双眼,压根没听见老金说话。

  旁边的张二哥喊道:“那不是酒鬼吗?”

  没错,正是李成牧。只见他身着崭新的衣服,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连走路的姿势都比平时神气了许多,大摇大摆地走进包围圈。这儿问问,那儿瞧瞧,偶尔停下来和旁边的几位医生低声交谈,讨论着什么,旁边的人则连忙点头应和。

  张二哥自言自语道:“这些人怕不是疯了吧?”

  吴老四一本正经地说:“不是,他应该是走了大运,就跟你们老张家一样,祖坟上着火了。”

  张二哥祖上北宋年间便在此定居,精明能干又吃苦耐劳,历经几代人的努力,成为本地数一数二的富豪。

  张家的后人认为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全靠祖宗遗德,所以对祭祖极为重视。每次上坟烧纸,场面宏大,远远望去,就像着了山火一般,隔着几里地都能看见。因此,老百姓说起他们家,都笑称是“祖坟上着火的张家”,既是夸赞他们人丁兴旺、家大业大,也是调侃这家人过于夸张的挥霍行为。

  汪震麟拉着酒鬼站在医馆门口,大声说道:“乡亲们,大家因水土不服染上疫病,兰州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万幸老天开眼,我们找到了医治的办法,这办法就是我身旁这位——神医李大夫找到的。”

  人群中传来不少回应:“谢谢大老爷,谢谢神医!”一些病人挣扎着跪在地上磕头,身旁的家属也跟着纷纷跪下,黑压压地扑倒了一大片。

  酒鬼哪见过这般场面,顿时慌了神,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回礼。

  汪震麟一把将他拎起,说道:“有神医在此,疫病不足为惧,我们一定能战胜瘟疫。李神医和众位大夫这些天就留在这里,诊治每一位病人,直到所有人都康复为止。”

  移民和围观的老百姓顿时欢呼起来,一扫之前的阴霾。

  老金也十分开心,既为这些病人高兴,更为女儿感到欣慰,这下有救了。

  突然,感觉有人拉自己的衣服,转头一看,原来是天元。天元眼泪汪汪地说:“爹,妹妹又发烧了。”

  老金赶忙拖着孩子往家跑。李大嫂见他着急忙慌的,也跟在后面。

  金夫人和方生听到这个消息,表情也像见了鬼一样。两人转头望向李大嫂,李大嫂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嘴角却咧到了耳根。

  金夫人赶忙岔开话题:“李哥成了神医,这是好事,可天姑怎么办?她得的又不是瘟疫,老李的药再灵也治不了啊。”

  老金这才把石大哥的话告诉大家,他猜测天姑也染上了瘟疫,这也是他骗老婆回娘家的原因,就是想让妻儿远离危险,自己独自面对。

  金夫人也被他舍己为人的精神感动得稀里哗啦,边哭边骂:“常听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想到还真是这样,有啥事连个商量都没有。我嫁到你们金家这么多年,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老金惊得目瞪口呆,站起来就要理论。方生赶忙拦住:“别,你们俩先别吵。现在最要紧的是见到李哥,看看天姑到底是不是染上瘟疫了。”

  李大嫂自告奋勇。老金站起身来就要出门,金夫人却拦住他:“我和嫂子一起去,天姑是我的孩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老金懒得争吵,给小舅子使了个眼色,方生心领神会,跟着姐姐一起出去了。

  半个多时辰后,他们才垂头丧气地回来。原来,汪同知让士兵把医馆也围了起来,说是为了保护医生安全。士兵们死活不让闲人进去。

  现在,只能进包围圈了。可这一去,却是生死难料。金夫人忧心忡忡:“要不,再等等?天姑这会儿好像又好点了,万一不是瘟疫呢?”

  老金无奈地叹了口气,和方生一起准备搭棚子的材料。两个女人茫然地坐在屋里,李大嫂也从神医美梦中清醒过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孩子的病情稍微平稳了些,但睡得并不踏实,时不时咳嗽一声。金夫人轻轻抱着摇晃,轻声哼唱起来:

  “我的娃娃乖乖,

  醒来了抓个斋斋。

  我的娃娃悄悄,

  醒来了给个枣枣。

  我的娃娃睡着着,

  醒来了烙个油馍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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