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袍将军目光如炬,环视着周围众人。
此刻,大家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瞧那年纪,约莫二十岁上下。英武俊美,气度不凡。若不是亲眼目睹刚才的一幕,实在难以让人相信,柴靖这样久经沙场的战将,竟会败在这样一个面容精致得如同唱戏的小生手里,而且还是被秒杀。然而,他刚才拿人时那凌厉的气势依旧震慑着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大家都不自觉地低下头。
这位将军并未言语,押着柴靖等人,径直走出包围圈,来到医馆大堂。一路上,无人敢上前阻拦。士兵们将押进来的人,全都围在了大堂的角落,酒鬼也在其中。所幸他虽受了些伤,但还能勉强站立。
红袍将军手按剑柄,立于大堂中央。刚刚还如猛兽般冲杀搏斗的他,此刻却又像仙鹤般淡定优雅。众人完全被这独特的气质所折服。方生呆呆地望着,不禁自言自语道:“我要是能成为这样的人就好了。”
金夫人和李大嫂也挤在门帘旁,啧啧称奇:“世上竟有如此漂亮的男子。”孩子们也好奇地跑过来,挤在门口张望。那将军听到有人说话,转过身,看到女人和孩子,微微有些诧异。当他目光落在天姑身上时,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天姑见他招手,便欢快地跑了过去,仰头看着他。金夫人没来得及阻拦,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出去,站在一旁,尴尬得不知所措。
将军微微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天姑的头,温和地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天姑却一把推开他的手,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妹妹,我是姐姐!”
将军忍不住笑道:“好吧,那小姐姐今年几岁啦?”
天姑却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仍旧仰着头,质问道:“你怎么才来呀?没看到外面死了那么多人吗?”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将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老金赶忙跑出来,弯腰赔礼道:“对不住,对不住啊!”说着,他抱起天姑,拉着金夫人,匆匆跑回厢房,低声埋怨道:“孩子不懂事,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呀!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你以为是街上卖菜的呢!”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大喝:“这是哪来的天兵天将,竟敢拿我的人,在我兰州卫撒野,不想活了吗!”
说话间,一群官员走进了大堂。为首的,正是兰州卫指挥使于光。一同进来的,还有汪震麟、兰县许知县以及卫府的其他官员。
于指挥看了一眼红袍将军,问道:“打败柴靖的,就是这个小屁孩?”
汪震麟赶忙点点头,上前一步,拱手介绍道:“将军,这位便是我兰州卫的于指挥。”
红袍将军抱拳行礼,说道:“卑职段吟龙,平羌将军麾下游击,拜见于指挥使。”
厢房里的几个人,对老金窃窃私语:“和你名字一样啊。”
于指挥大声呵斥道:“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竟如此不把我兰州卫放在眼里!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敢撒野拿人!”
段将军面对指责,毫不退缩,朗声说道:“卑职奉平羌将军之令,前来接收移民。刚到兰州,就看到贵属士卒肆意袭击百姓,所以才拿下罪魁,并非故意冒犯。只是卑职想请教,您身为一方镇守,却纵容部下屠杀百姓,这又该当何罪?”
于指挥一听这话,顿时怒了:“放肆!来人呐,给我拿下!”
汪震麟赶忙上前阻拦,低声劝道:“指挥息怒,这小将如此年轻却身披山文甲,必定来头不小,说不定是勋贵子弟,皇亲国戚。”
于指挥一拍桌子,怒道:“勋贵子弟又如何?皇亲国戚又怎样?你让他去打听打听,我兰州卫怕过谁!”
这位于老将军,曾是徐达麾下的一员虎将。
当年,王保保率领十万精兵围困兰州,彼时兰州兵微将寡,眼看就要沦陷于敌手。于光当时正身在巩昌,麾下仅有五千兵士。仍毅然决然地前来救援,与敌军展开了数场血战。最终,在马兰滩中了埋伏,全军覆没,他自己也不幸失手被擒。王保保逼迫他向城内守军喊话招降,于光想起多年前的一段奇遇,便假意答应,要来美酒痛饮一番。待到城下时,他却高声喊道:“我不幸被执,公等坚守,徐总兵将大军行至矣!”元军怒极,砍掉了他的头颅和双手,抛在阵前。城上军民失声痛哭。
然而到了晚上,镇守兰州的张温将军,趁元军撤回营地之际,出城抢回于光的尸首。寻到时,却发现于光就像大醉了一般躺在地上酣睡,头手完整,毫发无损。回城三天后,他才苏醒过来。问起缘由,他也一无所知,只记得脖子一凉,便昏睡了过去。
于光的舍命一搏,极大地鼓舞了守军的信心,他的起死回升更让全城军民相信,兰州城自有神仙庇佑。众志成城,一直坚持到徐达前来解围。因此,无论在朝廷还是地方,于光都享有极高的威望,兰州百姓更是敬他如神明。只是他酷爱喝酒,开国多年,一直担任指挥使,也没再往上升迁。
前段时间,于指挥受朝廷指派前往甘肃作战。完成任务返回兰州,路过金城关时,听闻这边出了事,来不及进城,便直接赶了过来。
汪震麟解释道:“段将军误会了,柴佥事并非罪魁,士兵也并非在屠杀百姓,只是在平息骚乱。”
段将军冷笑一声,说道:“什么样的骚乱,需要用炮轰?威名赫赫的兰州卫,会惧怕一群手无寸铁的病人?我看所谓平息骚乱是假,想借着这个由头,灭掉生病的百姓才是真吧!”
汪震麟见他毫不顾及官场的潜规则,直接把话挑明,正要反驳,却瞥见于指挥冷冷地盯着自己,吓得支支吾吾,不敢再多说一句。
许知县见同僚如此窘迫,赶忙上前说道:“段将军,您这样说可就不对了。移民中出现瘟疫,我们全力救治,日夜操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将军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这么大的罪名扣在我们头上呢?”
段将军毫不退缩,反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手无寸铁的病人会和士兵打起来?究竟是什么原因,逼得他们连死活都不顾了?”
许知县仍在死硬辩解:“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愚民无知,冥顽不灵罢了。他们只是路过的移民,本来就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如此照顾,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谁知道这些人不但辜负大家的好意,还犯上作乱,此可见,就是一群不知好歹的刁民。”
段将军怒道:“这批移民,乃是皇上钦定,为营造肃王府特意挑选的。他们从京城千里迢迢发往甘肃,一路上历经艰险,一直都平安无事。怎么到了兰州,就成了刁民?你们兰州卫和兰县,几天前不还向肃王爷上书奏报,说这批人既然无法前往甘肃,索性留在此地安置吗?怎么现在又说不关你们的事了?现在他们身染疾病,你们不想着积极救治,却打算屠杀了事,到底是谁不知好歹?”
许知县连忙解释道:“卑职上书,本意也是为朝廷分忧。但上面没有批准啊,所以这批移民就不算我兰州的人。我们的本分已经尽到了,就烦请将军把人带走吧。”
这里需要说明一点,明代的甘肃和现在的甘肃,在概念和范围上都有所不同。明代的甘肃并非一个省,而是甘肃镇,属于九边之一,主要控制河西走廊,所以当时的兰州并不属于甘肃。
以前的移民,大多是失地农民或者发配的犯人。而这一批却不一样,此次征发的目的是营造肃王府,所以人员大多是工程技术人员以及经商务农的能手,这样才能迅速在河西荒原上建起一座繁华的城市。发配边疆和支援大西北,人员素质有着本质的区别。
没想到,刚到兰州,前方就爆发了战事。这可把兰州的领导们高兴坏了,汪震麟和许知县立即联名上书,请求为朝廷分忧,就地安置这批移民。
段将军哈哈一笑,说道:“说得好!那我现在就批准你的请求,把这批移民留在兰州。”
此话一出,整个大堂的人大笑起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是一个游击将军能决定的?
许知县也笑道:“这好像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吧,段大将军。”
段将军微微一笑,说道:“本将的游击之职只是暂领,本职是肃王府长史。事急从权,这件事我可以先批准,再禀报。再说,你先前的呈文,肃王已经看过。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河西战事绵延日久,将这批移民留在兰州,也未尝不可,总不能让百姓一直没有着落。所以,我批了也不算违规。”
许知县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王府的长史虽是五品官,与千户品级相当,但分量却大不相同。长史的职责是总理王府内外各项事务。如果只是个普通王府,那这个长史或许不算什么。但肃王是谁?那可是裂土封疆的一方诸侯,未来统领甘肃军政的实力藩王。由此可以想象,他这个长史的分量有多重。
段将军继续逼问:“现在,知县老爷说说看,这些人到底该不该归你管?你又是怎么管的?为什么会发生骚乱?”
许知县和汪震麟一样,低着头,支支吾吾,不敢答话。
看到自己的左膀右臂如此窝囊,于指挥心里窝火。说道:“别再扯淡了!就现在的情况,这批移民已经不是兰州卫能接纳的了。本地的条件太差,根本治不了这么多人。除非你想让他们都死在兰州。”
说罢,他抬头看了看被绑着的柴靖,喊道:“柴佥事!”
段将军一挥手,黑骑兵上前,给松了绑。
于指挥问道:“你是怎么失手,被他擒拿的?”
柴靖低头答道:“卑职正在包围圈内解救被困的医生和士兵,这位将军突然上前,我抵挡不住,就被拿了。”
于指挥又问:“那他是突然袭击了?”
柴靖回答:“是的,第一次是。第二次不是,走了十余招,又被他拿下了。”
于指挥有些奇怪,他不太相信自己最倚重的虎将如此不堪一击。
柴靖接着说:“现在想来,对方并不愿伤我性命。真要是下死手,走不过第十招,就能把我杀了。”
于指挥一阵无语,今天这是怎么了,属下一个比一个丢人。他赶紧摆摆手,说道:“别说这些了。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何骚乱?”
柴靖回道:“今天早上,卑职过去接班,听士兵汇报,昨天晚上又有神药发放。但一清查,实际病情并未好转,无论是死亡人数还是病患人数,都大量增加。正在清运尸体的时候,士兵与病户发生冲突,有病户试图趁乱逃出包围。卑职便命令士兵撤出包围圈,步兵结成拒阵,弓箭手拉开距离,骑兵往来策应。”
于指挥点点头,说道:“处置得没问题,也就是说,你已经控制住局面了。”
柴靖答道:“是。”
于指挥转头看向汪震麟,不等他发问,汪震麟赶忙说道:“卑职领兵出城时,并不知道柴佥事已经控制住局面。”
于指挥没有理会他,继续问柴靖:“既然已经控制住局面,为什么还要进去冲阵?”
柴靖回答:“卑职原以为只是士兵和病户发生冲突,待撤出士兵后,发现骚乱并未停止。详加查问才得知,此次变乱的起因是昨天晚上的神药。有士兵传言,这神药是用洗脚水熬的,不但治不了病,还恶心人,所以百姓愤怒,激起了民变。”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金李两家人的心,更是瞬间凉透,这下彻底没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