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全部转移到了黄河北岸，恐慌情绪逐渐平息，可各种流言却满天飞。有人传言王保保城每天都往外拉死人，统统送到九州山沟里；更有甚者，说尸体根本没运到九州，而是直接扔到了河里。一些好事之人，竟真的在黄河边守了好几天，可对岸始终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老金每隔两天就会去一趟金家崖，闲暇时便去地里忙活。总有人凑过来，套问河对岸的奇闻怪谈。潭镇海却不一样，他是冲着马车来的。老金懒得搭理他，径直上了马车。秀才却不依不饶，又拦住方生。方生倒是直截了当：“对，你猜得没错，公车私用。”
潭镇海急得脸都红了，大声说道：“方生，你也是个读书人，怎能做出这般……”话还没说完，方生已经跳上马车。老金吆喝一声，挥动马鞭，扬尘而去。潭镇海呆呆地站了半晌，才一脸悻悻地离开。
第二天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方生回古峰山给先人烧纸。老金一家大清早就带着瓜果、香烛去上坟，回来后便在家中休息，毕竟在这个日子，出门去哪儿都不太合适。可潭镇海却没眼力见儿地来串门。寒暄了几句后，他突然表情严肃起来，说道：“金大哥，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没合眼，你可知道为啥吗？”
老金随口答道：“这事儿你得跟你家老婆商量啊，跟我说有啥用？”
潭镇海被他的回答搞得一头雾水：“这事儿和我娘子有什么相干？”
老金忍不住笑道：“睡觉的事儿，不和你老婆有关系，难道还和我有关系不成？”
潭镇海着急地说：“还真和你有关系，就因为你，我才睡不着觉。”
此时，金夫人正在屋里烙饼，听到他们的对话，便拿出几个饼递过来：“刚烙好的饼，夹了兔子肉，你尝尝。”潭镇海盯着夹馍，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金夫人又让了一下，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想来是不喜欢吃，金夫人便没再理会，给老金分了一块：“老金，你到底干啥事儿了？说什么睡觉，把话讲清楚。”
老金咬了一口，赞道：“味道真不错，秀才你也尝尝。”潭镇海却好像对这饼有些惧怕，连忙挥手拒绝。
金夫人不耐烦地说：“别打岔，你先说说到底咋回事。”
老金一脸无辜：“我说啥清楚？这事儿跟我有啥关系？”
金夫人有些恼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还说没关系。好，你不说，是吧？秀才，你说，别怕，嫂子给你撑腰。你老婆到底跟谁睡觉了？”
潭镇海这才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两口子：“你们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扯到睡觉上去了？”
老金说：“这不你刚才自己说的嘛。”
金夫人也跟着问：“是啊，是你先说睡觉的事儿，怎么又说没关系？”
急得潭镇海直拍大腿：“我不是来说睡觉的事儿，我是来说车的事！”
金夫人急忙摆手：“不借，这是公家的车，不借。”两口子早就商量好了，统一口径说车是公家的，不能借给任何人。
潭镇海气得不行：“嫂子，我不是来借车的。”
金夫人疑惑道：“那你来干啥？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想说啥？”
潭镇海扶着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跟你们这些白丁真不好沟通。我是说那辆车你们不能随便用，这下总听懂了吧？”
金家两口子更加糊涂了：“为啥呀？拉药可是官府派的差事，不用车怎么拉？金家崖那么远，你难道让我挑着担子走回来？”
潭镇海站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努力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拉药当然可以用车，我是说不能用来种地干活。这是官车，怎能私用呢？其实你第一次用的时候我就想提醒，当时太忙给忘了。后来你们一次又一次地用，我心里着急啊，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金家两口子这才明白过来，金夫人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哦，你就为了这事儿，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啊？”看着他们满不在乎的样子，潭镇海满脸诧异：“嫂子，你别笑，这可是个大问题，你们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老金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有啥严重的？我给公家跑腿办事，顺便干点自家的活，能有啥问题？车又不会用坏。”
潭镇海一脸严肃：“这你就错了，你为官府办差，这是为公，没错；但拿官车干私活，这就是为私，这有本质区别。大明律可是写得清清楚楚，公器私用那是违法行为，让官府知道了是要判刑的。”
老金几口把馍吃完，拍拍手，不屑地说：“屁大点事儿，哪个官府会管这种破事？”
潭镇海语重心长道：“万万不可这么想啊，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所有的大奸大恶，都是从小错开始的。再说了，就算官府不追究，咱们就该这么做吗？圣人还说：‘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这事虽小，却关乎大节啊，金大哥。”
老金两口子虽然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但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就觉得好笑。金夫人说：“要不就告诉他吧，秀才也是个老实人，看把他急得。”
老金笑着说：“秀才，我跟你说实话，但你不能跟任何人说。这辆车现在已经归我了，是于指挥赏给我的，所以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就别替我瞎操心了。”
潭镇海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这，指挥使为什么要把车赏给你？”
老金得意地说：“于指挥一开始以为我是个药贩子，后来知道我是义务帮忙，分文不取。他一高兴，就把车赏给我了。”
潭镇海赶忙问：“那你就这么答应了？”
老金奇怪地看着他：“那当然啊，这可是大好事，高兴还来不及呢。”
潭镇海痛心疾首地说：“大哥，你又错了，这车不能要啊。”
老金诧异道：“白给的为啥不要？”
潭镇海急得在原地直打转，脸涨得通红：“你为百姓送药，不辞辛劳，分文不取，这是义举，是大义啊。但你要是要了这辆车，性质就变了，那就成了牟利了。”
金夫人睁大眼睛，盯着他说：“哎，秀才，这话我就不懂了。老爷赏的东西，我不要，那不是违抗命令吗？人家那么大的官，不要面子啊？万一人家生气了怎么办？”
潭镇海解释道：“这你就不懂了，于指挥只会称赞你的义举，怎么会生气呢？退一步讲，就算是老爷赏的，你也该谦让一下啊，怎么人家一给你就立马要了呢？”
老金还是不解：“万一我一谦让，他不给了咋办？”
潭镇海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那不正好吗？既体现了于指挥关爱百姓的心意，又成全了你帮助百姓的义举。”
老金有些恼火：“好个屁！我本来就想要，人家都主动给我了，我为啥还要假惺惺地推托不要？一辆马车对兰州卫来说，根本不算啥，可对我来说，那可是个大件。”
金夫人也不耐烦了：“秀才，平时那些当官的让老金送菜，随便扔两文钱，还专挑最好的。他们那么不要脸，咋没见你上去说道说道？也给那些老爷讲讲什么是利，什么是义。我们家辛辛苦苦，就得了一辆车，还是人家主动赏的，你却在这儿说个没完。”
潭镇海紧张地看了看外面，压低声音说：“嫂子，这话可不敢乱说啊。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金夫人不等他说完，就骂道：“什么玩意儿！一说到当官的，你就怂得跟狗一样，一说到我们老百姓，就唠叨个没完。”
老金也火了：“看在邻居的份上，跟你客气几句，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滚！”两口子连推带搡地把他轰出了院门，两个小孩也拿着棍子在后面跟着往外赶。
潭镇海不甘心，站在院门外大喊：“金大哥，你现在把马车还回去，忠义之名还能保住。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可是大节啊，不能不明白啊！”
金家四口齐声回应：“神经病！”
一家人正嘲笑潭秀才的羡慕嫉妒恨呢，就听到城里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大家忙跑出去看热闹。
只见两名士兵拖着长长的鞭炮开道。后面有八个大汉，抬着一个大大的草人。草人脸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画着妖怪的模样。草人后面跟着十个余人，头戴神怪面具，身穿戏服。有的手持刀剑；有的拿着铃铛；有的拿着羊皮鼓，边跳边往前行。压阵的是兰州卫的太平鼓队。
段将军、许知县，还有兰州卫和兰县的一众官员跟在队伍最后，兰州卫由汪震麟代表。一行人走到皋兰山下，军士们已经将医馆拆了，木材等物件堆在一起。那八个大汉把大草人立在柴堆前，太平鼓手分列两旁。
包围圈内原来的窝棚、垃圾也都收集起来，堆成一个个柴堆，每个柴堆旁站着一个士兵，手里高举着火把。
许知县焚香、洒酒，天地四方祭拜，然后走到中间站定。从怀里掏出黄表纸，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维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岁在癸酉，孟秋既望，钦命知兰县事臣许某，沐手焚香，稽首再拜，敢以玄醴时鲜、明粢清酤之奠，昭告于皇天后土、四方显圣、山川正神：
伏惟太极肇分，二仪定位。乾施坤载，含弘光大之德；日升月恒，昭示贞明之道。然自玄枵失次，鹑火星流，疠气横冲牛斗，瘟云暗锁金城。稚子泣于枯骨，嫠妇恸于新坟；百工废其耒耜，九市绝其炊烟。魑魅昼行于阡陌，哀鸿夜唳于郊原。
今值中元令节，地官赦罪之期，谨备太牢三牲、玄璧五谷，仰祈三清垂悯，十方共鉴。愿祝融熄焰，蓐收执矩，扫疫疠于大荒之野，驱疰鬼于若木之巅。使玄冥布泽，勾芒司春，瘴雾散而清辉满，枯骨苏而麦禾蕃。
至若薤露易晞，逝川难驻。伏冀东岳开慈航之路，地藏启光明之幢。引孤魂出刀山剑树，渡幽魄离血海铜柱。承甘露以涤宿业，乘宝筏而登莲邦。北斗注长生之籍，南辰添益算之辉。
念我皋兰形胜，河岳钟灵。依昆仑以为屏，引黄河以为带。先民筚路蓝缕，始辟膏腴之地；列祖栉风沐雨，乃成礼乐之邦。今罹此劫，岂非天道示儆？然黎庶何辜，忍见桑梓凋敝？伏望紫府降祥，玄穹施惠，复陇右之锦绣，还塞上之升平。
臣某虽愚，敢不夙夜兢惕？仰企成汤自咎之忱，式循髯叟步祷之虔，克恢文翁弘化之仁。省刑罚以安鳏寡，薄税敛而恤农商。明镜高悬，素丝自警，誓与黔首同戚共欣。
惟神至仁，俯察丹忱；惟神至明，照临赤县。谨以苹蘩之荐，冀格灵歆；庶几肸蠁有应，鉴此葵藿之诚。
尚飨！
每读一段，便停顿一下，太平鼓紧接着就擂响一段。读罢，许知县将祭文点燃，抛向半空。
瞬间，鞭炮声再次炸响。一名大汉将手中旗帜左右用力一摆，旗面迅速卷在旗杆上，然后高高举起，大喝一声，猛地往下一砸。众鼓手齐声煞鼓，鼓声响彻云霄，惊天动地。
大草人和所有柴堆同时被点燃，熊熊火焰冲天而起。戴面具的军士们在草人前跳跃舞蹈，羊皮鼓围成一圈奋力敲击。
五泉寺内也是钟鼓齐鸣，众僧人齐声诵经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