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兰州城都被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对王表妹的遭遇满怀同情。
许知县以民意难违为由,迟迟不做判决。为了应付上面,邀请了乡贤名流以及德高望重的宗族老人参与堂议。然而,这高层次的讨论并不似民间那般一边倒,而是观点鲜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同情王表妹的,认为她实属无辜;另一派则坚决维护礼法,觉得应按传统规矩来判定此案。
上面不断催促着尽快结案,许知县无奈之下,打算再组织一次堂议。石大哥一家来到老金家,一起商量应对之策。可大家讨论了许久,办法没商量出来,时间全花在了痛骂王姨父贪财害女的行径上。
这时,一旁玩耍的金花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舅舅,结婚为什么男方要给女方钱呀?是像买糖一样,把人给买走吗?”
方生耐心地解释道:“婚姻可不是买卖。男方给女方彩礼,女方出嫁时也会差不多的东西作为陪嫁送到男方家。”
金花又追问道:“你们说这次吴老四给了很多彩礼,那他们家也准备了很多陪嫁吗?”
石大嫂在一旁接口道:“怎么可能,姨父那么抠门,肯定舍不得花那么多钱准备陪嫁。”
金花歪着头,认真地说:“那不还是跟卖糖一样嘛。”
方生听了,眼前陡然一亮,心中暗道:对啊!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婚约,分明就是买卖人口!这或许就是为表妹洗脱冤屈的关键突破口!
石大哥却在一旁犯起了难,皱着眉头说:“这么说姨父,是不是太过分了?老人家都爱面子,这要是传出去,他脸上得多挂不住啊,会不会太伤他的心了?”
旁边的亲友们也纷纷点头,持同样的意见。金花却气呼呼地说道:“那他逼得女儿都要跳河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女儿伤不伤心、难不难过,她的面子又往哪搁呢?”
县衙外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门口站着一队衙役,手持棍棒,努力维持着秩序。吴老四以及本案的相关人员都站在外面,等待着传召。王表妹戴着枷锁,站在堂外,虽身处困境,却昂首挺胸,目光凛然。
方生路过时,微微点头向她示意。见她毫无惧色,心中不禁暗自感慨:这王姑娘真是位奇女子,莫说吴老四那个废物,就是整个兰州城,又有几个男子能配得上她?难怪人家当时没看上我。
大堂内早已坐满了人,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名流人物,临洮府和兰州卫也派了官员前来旁听。
按照惯例,首先将相关人员传上堂来,再次说明案情。
这个程序已经进行了好几遍,只是今天许知县多问了一句:“王老汉,你当初打算给女儿准备多少陪嫁?”
王姨父没多想,如实回答道:“就按乡里的老习俗准备。”
许知县接着问:“那乡里惯常的陪嫁,大概值多少钱呢?”
王姨父道:“一般也就二三两银子。”
许知县挑了挑眉,又问:“二三两银子,是不是有点少啊?”
王姨父满脸疑惑,辩解道:“大家都是这样的,不算少了。”
许知县微微点头,说:“好了,你先下去吧。”
堂议正式开始。
许知县清了清嗓子,说道:“本案已经讨论过多次,案情其实并不复杂,但对于其中的是非对错,大家各有各的主张。民间也是流言不断,本官实在难以决断。为了做到公平公正,特邀请各位前来堂议,希望能得出一个既合乎法理,又能顺应民意的结论。”
他话还没说完,大堂内就顿时乱作一团,有人甚至直接破口大骂起来。
许知县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声喝令:“安静!一个一个地说,吵什么吵!大家把自己的想法讲清楚了,其他人再反驳。方先生,你先来吧。”
方生站起身来,向众人行了一礼,说道:“我认为,无论从情、理还是法的角度来看,这桩婚约都不应成立。”
一位老者“嚯”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反驳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约怎么就不成立了?”
方生不慌不忙地说道:“其一,兰县本地的婚俗,在订婚之前,男女双方应当见面,或当面相看,或女方到男方家转转,双方都没有异议了,才能确定婚约,然后再进行下一步的礼仪。但在本案中,婚书订立的时候,王姑娘根本就不知情,而且在得知消息时,她是坚决反对的。所以,从人情的角度来讲,这婚约不成立。”
那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那是你们兰县的陋习!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做主,什么时候轮到女儿同意不同意了?”
许知县脸色一沉,叱责道:“这是兰县世代相传的风俗习惯,怎么就成陋习了?你张口闭口‘你们兰县’,你难道不是兰县人?怎么,是不想认,还是不想当了?”
那老者是早年间的移民,这话别人能说,他说就犯忌讳了,连忙赔罪告饶。
方生接着说道:“其二,刚才大家都听到了问话。王家打算花二三两银子做陪嫁,这在其他家庭没什么问题,但在本案中就不妥了。大家都清楚,本地的婚嫁礼仪,彩礼一般不过三四两银子,而且女方的陪嫁通常要与彩礼相当,至少也不会少于彩礼的八成。可本案中,男方给女方的彩礼远远高于这个数,足足多了近十倍。由此可以推断,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婚约,分明有买卖人口的嫌疑。所以,从道理上讲,这婚约也不成立。”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一片哗然,几位名流纷纷起身,争相反驳。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高声:“方兄此言差矣!”
大家都停下来,朝外面看去,就见潭镇海迈着方步,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进门时路过王姑娘,脸色一沉,怒声骂道:“一个女子,无视伦理纲常,陷自己的父亲于不义之地,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却毫无羞愧悔恨之意,真是不知廉耻!还不赶快跪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吼,把众人都吓了一跳。王表妹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扭头看向天空,满脸的不屑。潭镇海被她这副态度气得浑身颤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许知县皱着眉头,问道:“你来干什么?”
潭镇海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平复了一下情绪,上前行礼道:“学生为尊崇礼法而来,为明辨事理而来,更为天下苍生而来。”
看着他那副死样子,许知县真想上去踹两脚。可潭镇海却丝毫不在意,站定之后,大声说道:“刚才方兄认定这婚约不正常,有买卖人口的嫌疑,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中华乃礼仪之邦,慈孝之风自古传承,怎会有亲生父母贩卖自己儿女的事情发生呢?方兄此言,不但违背了人伦常理,更是在诋毁我中华数千年礼仪道统。我倒要问问,哪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不为儿女的将来考虑?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有几位老者连忙点头称是,附和道:“说得在理!世上哪有父母会祸害自己的孩子呢?俗话说得好,‘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方先生如此恶意揣测,实在是不应该啊。”
方生冷笑一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把正值青春年华的大姑娘,嫁给一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的老光棍?为什么要索要那么高的彩礼?又为什么在姑娘不同意的情况下,还要强行逼迫她呢?”
潭镇海得意地笑了笑,说道:“人家自有一番深意,难道父母为儿女的考虑,还比不上你一个外人吗?世上的事情,往往是儿女看得短浅,父母想得深远。为了女儿以后能过上好日子,这么做又有什么错呢?再者说了,吴山公家境富裕,多给岳父几两银子,尽尽孝心,怎么就成错了?大明律哪一条规定行孝是犯法的?”
方生也笑了,说道:“《大诰》上明确规定,彩礼过高,明显超出当地风俗的,就是犯法。”
潭镇海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大明律,你扯什么《大诰》?《大诰》是什么……”
听他胡说八道,岳教谕忙拍案而起,怒道:“放肆!《大诰》乃是皇上亲自制定的律法判例,你难道忘了吗?”
潭镇海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赶忙赔笑道:“没忘没忘,是学生一时失言。”
方生在政治上并不敏锐,没抓住这个把柄,说道:“你既然提到大明律,那我再说说第三个观点。婚约定立的时候,王姑娘的母亲刚刚亡故,而且还不足七七之期。依大明律,子女在居丧守孝期间,是不得嫁娶的。所以,从律法来讲,此婚约同样不成立。”
这一番话出口,全场彩声雷动,尤其是外面的百姓,大声叫好。反对派们自然鸦雀无声,无人再敢反驳。潭镇海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可他们又没有真的嫁娶,只是订立了婚约而已。”
方生驳斥道:“母亲刚刚离世,子女身披重孝,这个时候就忙着谈婚论嫁、往来彩礼,无论从人情还是道理上,都说不过去吧?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孝道?”
潭镇海这下彻底傻眼了,把目光投向岳教谕,希望老师能帮他说句话。
岳教谕满脸怒气,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什么都不懂的蠢材,给我出去!”
潭镇海慌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学生确实辩不过方生,但我明白一个道理,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由父母做主。王姑娘违背父命,这就是不孝;她行凶刺伤自己的夫君,这是大逆;还因为这件事把婆母惊死了,这更是大恶。像她这样大奸大恶之人,如果不加以严惩,伤害的可不仅仅是吴山公一家,而是天下所有忠孝良善之人啊。我朝以孝治天下,对于这样忤逆狂悖之事,如果不能明确立场,却还要去讨论她父亲的过错,那毁掉的可不仅仅是她父亲一个人的名节,而是‘君父之威不可犯’的伦理纲常啊。”
说到这里,潭镇海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方生大声说道:“刚才你说守孝期间不能嫁娶,这更能说明这个女子大不孝,罪上加罪!”
方生怒道:“这婚约是她父亲私自订立的,怎么能把罪名都加到她头上?”
潭镇海站起身来,昂首挺胸,振振有词地说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上无不是之君父。这婚约就算有什么错,那也是她的错,怎么能责怪她的父亲呢?”
方生反问道:“照你这么说,她要是遵了父命,那就是在母丧期间与人定亲,是大不孝;要是不遵父命,又是忤逆。那她到底该怎么办?”
潭镇海神气活现地说道:“方兄,不要总是揪住那些细枝末节不放。我还是那句话,‘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上无不是之君父’。这才是正理,这才是大道!”
许知县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喝道:“混账东西!在这里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来人,把这个混账东西给我轰出去!”
潭镇海拼命挣脱衙役的拉扯,扑倒在地,大声呼喊:“县尊,听我一句劝,这个女子留不得,必须严惩啊!本案干系重大,事关大节,万万不可轻视啊,县尊!”
衙役们毫不留情,不管他如何挣扎,硬是把他拖了出去。
人虽然被赶走了,可他那一番上纲上线的高谈阔论,却让原本围绕婚约是否成立的堂议,变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道德争论。
许知县精心安排的计划被彻底打乱,无奈之下,也只能继续把案子拖着,不做判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