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镇海刚能下床,几名高官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抬到潭家老宅,潭镇海一脸疑惑,下了轿子,迎面就看到那座高大巍峨的石质牌坊。
错愕间,指挥同知掏出已准备多日、由卧冰教谕亲自起草并邀请数位名士修改润色过的表文,扯着嗓子大声朗读起来:
“今日,吾等齐聚于此,实乃为彰表潭家小姐之贞烈懿行,以垂范后世,扬德昭风。
潭公者,兰州卫指挥使也。其素秉礼义廉耻之念,怀忠孝节义之心,持身清正,德望昭昭。平日治家严谨,教诲有方,庭训之下,家风蔚然。其膝下千金,承此熏陶,品性端淑,蕙质兰心,德馨远播。
然那奸佞汪震麟,悖逆伦常,恶贯满盈。小姐不幸遭其凌虐,蒙冤受辱,身陷绝境。值此之际,小姐坚贞不屈,守志不移,未屈从于淫威之暴,未改易其贞洁之心。毅然舍身取义,以全名节,其志如磐,其行可歌。
小姐之举,恰似寒梅傲绽于霜雪,挺秀高洁;又若劲竹屹立于疾风,坚韧不拔。虽为娇弱之躯,却怀刚毅果敢之质;虽逢惨酷横祸,犹守冰清玉洁之志。其贞烈之行,感天动地,泣鬼惊神,实乃当世女子之楷模,足令千秋万代仰其风范,敬其德操。
如此凛然正气,皆潭公教化之功,家风之盛也。吾等今日,为小姐请贞节烈女之名,立此巍峨牌坊,一者以慰小姐在天之灵,使香魂得安;二者以颂潭公教诲之德,彰其庭训之功。愿此德馨之风,传之久远,化育世人。”
听得潭镇海气血翻涌,口喷鲜血。左右赶紧上前搀扶,他却挣脱众人,一头撞向牌坊的立柱,顿时鲜血直流。所幸他身体虚弱,步履踉跄,撞击力度不大,只是当场晕厥过去。众将官忙抬上轿子,送回卫府。
许久,潭镇海才苏醒过来,扑在床上,号啕大哭。
接连出现的女子自尽事件让金花愤慨不已,这些女子本是受害者,好不容易脱离苦海,为何人们却盼着她们寻死?这些姑娘何错之有,该死的明明是汪震麟和他的那些爪牙!
这一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惊醒了父母。他们从金天观回来的路上就在盘算,等事情平息后就去酒鬼家提亲。经金花这么一说,才意识到此事刻不容缓,赶忙去央求石大哥做媒。
石家两口子赞叹老金一家明理通情。两口子一起到老金家,仔细嘱咐提亲的流程、注意事项以及需要采买的东西。
礼品准备齐全,正要出门时,酒鬼两口子竟走了进来。石大哥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两亲家来得可真巧!”
酒鬼奇怪这大包小包要去做什么,石大哥说明了缘由。李大嫂抱住金夫人痛哭起来,哭诉这些日子里遭受的风言风语。尤其是那些之前求过亲的人,动不动就跑到药铺门口张望,盼着他家也出点什么事。甚至有无赖在门口大喊:“我不嫌弃,嫁给我算了!”
尽管李家姑娘性格果敢豁达,但毕竟是女儿家,哪能受得了这些。整日独自待在屋里,不愿与人说话。金花和天元去过好几次,她都躲着不见。
金夫人也陪着掉眼泪,安慰道:“嫂子,没事的。让孩子过了门,就没人说闲话了。既然你们来了,索性现在把亲事定下来,选个近点的好日子,热热闹闹地把姑娘娶进门,冲冲喜。”
李大嫂和酒鬼对视一眼,酒鬼长叹一声,开口道:“兄弟一家有这份心,是我姑娘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但我们商量过了,这亲,还是不结了。我们打算离开兰州,去个远点的地方。”
众人都十分惊讶。老金忙劝道:“李哥,万万不可,人生地不熟的,去了可怎么生活?”
酒鬼摇摇头,叹道:“现在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就算结了亲,以后难免还会有闲言碎语,姑娘怕是在本地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天元也会受牵连。以后的日子还长,总让人指指点点,我们实在不忍心。”
石大嫂急道:“酒鬼,你想多了。这点事算什么?我表妹在男牢关了半年多,不也照样成家了。后来出意外那是另一回事,和这没关系。你劝劝姑娘,人是为自己活的,不是为别人。方生那么好的人,不也有人说闲话、告恶状吗?何况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那些爱嚼舌根的人,随他们说去!”
酒鬼犹豫了一会,说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也就不瞒着了。我本是前朝蒲察家嫡系,在族里地位不低,夫人以前是府里侍卫长的女儿。后来刘伯温查案,老岳父拼了命才把我们俩送出来,隐姓埋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原以为能一直这样下去,可现在夫人露了身手,万一朝廷追究,或者汪震麟官复原职,我们一家就没活路了。”
酒鬼的身世老金一家早有猜测,石大哥两口子头一次听说,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
老金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朝廷未必会追究。只是这汪震麟,都到这地步了,还能翻盘?”
酒鬼摇摇头:“朝廷的事,谁说得准呢。”
天元听到这话,跑出房门,号啕大哭。
告别老金一家后,酒鬼带着重礼前往卫府。给潭镇海诊了脉,趁机说起女儿的处境和自己打算离开的想法。潭镇海连连点头,说道:“你的想法没错,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让姑娘好好过日子,以后的路还长。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去那么远的地方,安家不容易。”
潭镇海如此通情达理,让酒鬼颇为意外,感动得直抹眼泪。潭镇海劝道:“别难过,你还能为孩子谋个出路,我想给我姑娘说这些话,可她再也听不到了。”
两个男人抱头痛哭。
第二天一早,城门口张贴出通知。
兰州卫阖境士民知悉:
曩者汪震麟悖逆不法,恶行昭彰。我卫府上下奋力缉捕,幸得解救周边士民家所失女子十数人,已着令其家人各自领归。
前者,卫府旌表节义,原冀弘扬美德,讵料竟致多起女子自戕之惨事。痛定思痛,方觉举措或有失察,使无辜弱质困于舆论之渊薮。今为正风俗、安民心,特颁此令:
其一,自今而后,罢黜烈女之旌表,且将详勘已殁女子自尽之实由。若有官吏于其间玩忽职守、蓄意诱导,定当严惩不贷,以肃官箴。
其二,民间严禁私议此事,有违者,以妖言罪论处,立斩不赦。
其三,其余女子若再有自戕等损身之举,必究其父兄失于护佑之责。
望尔等士民深体此意,恪遵法令,各安本业。倘有疑虑或知事涉隐情者,可径赴官府呈告。
切切此令,毋违!
兰州卫指挥使司
李成牧拿着潭镇海亲笔签署的命令,带着一家老小,悄然离开了兰州。很多年后,有传言这家人在延安府开了一家药铺。
汪震麟的处境正如酒鬼所担忧的那样。朝廷指派陕西按察使司前来调查,一起来的还有宫里的人。这二人绕着汪府转了一圈,便得出结论:兰州卫对汪震麟的指控子虚乌有。他们的理由是,以汪震麟的俸禄,不可能修建出如此豪华的宅院。既然宅院都不属于他,那所谓的私藏民女,屠杀同僚也就无从谈起。退一步说,就算汪震麟暂时住在这宅院里,他一个太监,私藏民女又有何用?这中间肯定有天大的误会。
若不是潘指挥据理力争,他们甚至还打算把事情往肃王身上扯,因为根据兰州卫此前的记录,那处宅院是为肃王爷修建的。
面对潭镇海这个事情的亲历者、受害者,自然不能公然颠倒黑白,而是满口“救驾之功大过天”“同朝为官,当和睦相处,有点矛盾也应以大局为重”“圣人云不念旧恶,怨是用希”“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就让过去,人要往前看,要活在当下”之类的屁话。潭镇海气得浑身颤抖,差点再次吐血,没想到世上竟有人比自己还混蛋。他书写供状,让当日在场官兵签字画押,然后直接递送京师。
朝廷又派锦衣卫指挥同知纪纲前来调查,可依旧是敷衍塞责、推诿扯皮。众人见汪震麟身在狱中,但其关系网依然强大,心思便开始动摇。除了兔哥,其他人的指控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决,问答时更是闪烁其词。
没几天,陕西都指挥使司便下令,借口关西七卫防卫吃紧,征调右千户及其所部。
军令如山,潭镇海明白上面意欲何为,却也无力阻止。愤怒之下,他决意破釜沉舟,将这些年他与汪震麟合谋,种种贪赃枉法、侵地害民的罪行一一罗列,甚至连找人冒充外国使臣、构陷肃王这类隐秘之事也详细写下,一并报往京师。
为表决心,潭镇海给自己戴上枷锁镣铐,即便处理政务、巡视城防时也不取下,一时间,全城哗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