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铠甲,虽然经过修补擦拭,但上面刺穿的痕迹依然明显。看着这一切,仿佛跨越了时空,回到了兰州城下。当年的那一战惊天动地,让自己扬名边疆。那时候的自己就像眼前的这位一样,自信可以比肩天下英雄,用一杆长枪便可匡扶正义,凭一腔热血便可改变世界。段将军忍不住长叹一声。
脱欢却没有那么多的情怀,他本来被顺宁王要求,留在帐中,不得参加诈马宴。但杀父之仇怎么会因为岳老师的一番高谈而冰消,在小王子的鼓动下,复仇之心又起。正犹豫不定时,小王子又愉愉从顺宁王的大帐取来巴图拉的铠甲长矛。看到父亲的遗物,脱欢再也抑制不住,决心与段将军一战。
面对杀父仇人,脱欢心神激荡,想立即冲上去结果了对方。这些年一刻不敢懈怠,不停苦练骑射武功,不断研习战阵杀伐,就为了这一刻。但天生敏锐的觉察力告诉自己,这位比此前遇到的任何对手都要厉害,拼死一搏都不一定能战胜。心中默念:“不能冲动,不能大意,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二人对峙了良久,场内慢慢响起战歌,声音越来越大。段将军与蒙古多有来往,自然知道歌中内容,更知道吟唱者何意。他举起长枪,大喝一声,冲将上去。
脱欢蓄势太久,都有些走神了,忙提起铁矛招架。段将军不待招式用老,两马交错之际突然反身回刺。或许是太过紧张,这么普通的一招,脱欢竟没能架开。所幸枪头放低,只刺中了马头。战马吃痛,跃起往前一窜,将主人摔下马来。
全场哗然,只一合,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宾客们交头接耳,脱欢这些年在大草原四处征战,威名赫赫,怎能如此不堪一击?有老者摇头道:“还是太年轻,和当年的巴图拉汗差得太远了。”
脱欢从地上爬起来,满面通红,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岳老师起身道:“胜负已定,比赛终止吧。脱欢不如段将军老辣,但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力,日后勤学苦练定能威震四方。”
脱欢嘴上不说,看表情便知心中不服。但比试自有比试的规则,众目睽睽之下怎能耍赖?
小王子道:“刚才这局不算,我王兄是太紧张了。再说了,你们就打一下,父王那么好的美酒不是白让大家喝了吗?我提议再打一场。”
顺宁王道:“输了就是输了,如此赖皮,岂不让朋友们笑话。”
宾客中有好事的大声道:“马哈木汗多虑了,这么难得一见的对决,打多少次我们都愿意看。就听阿噶多尔济的,这局不算,再来一场,大家说好不好?”
众人欢呼应和。
侍卫长道:“输了就是输了,如果是战场交锋,谁会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
忽兰察凑过来小声道:“脱欢只一合就让逼落马下,日后恐怕再难服众,会落下一辈子的心病。我看段将军没有杀意,索性让双方再战一场,就算最终不敌,心里也能过得去。”
顺宁王对这个侄子十分疼爱,他也不希望因此心里落下疙瘩,甚至从此沉沦下去。但段将军已经赢了,让人家再战,这说不过去啊。
忽兰察见王爷并不反对,转身道:“段将军枪法老辣,让人佩服。但脱欢台吉刚才没有准备好也是事实,段将军能否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双方再战一场?”
不等段将军回答,陈公公起身道:“既然胜负已分,何必再斗?你们处心积虑想要害了段将军,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段将军是我大明钦使,他若有失,我等一起自戕于此,看顺宁王如何向朝廷交代。”说罢,拿起桌上割肉的短刀抵在胸口。
使团众人纷纷抄起短刀,与陈公公一样抵在胸口。
岳老师道:“看吧,我就说再斗下去会伤两家和气。算了算了,都下来吧。”
段将军却对使团挥挥手道:“无妨。可以再战一场。”
小王子牵过自己的战马,又端来葡萄酒,道:“王兄刚才是太过紧张了,再喝两碗,放松心态,痛痛快快大战一场。”
脱欢端过酒一饮而尽,翻身上马,举起父亲的铁矛,大喝一声,催马进攻。
段将军举枪迎战,双方往来冲突,奋力搏杀,不多时便交手了数十合。此时脱欢紧张焦虑之心渐渐消失,越斗越是得心应手,这才显出来真实武功,比他父亲当年速度更快,力道更大。
段将军的枪法比当年更加老辣灵动,每每枪头都从不可思议的方位突进。二人斗得酣畅淋漓,旁观者大呼过瘾。
二人越战越勇,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在这股力量的加持下,各种精妙招式层出不穷。场下的加油声也更大了,场上场下一片亢奋。
渐渐地,段将军就觉得手臂发麻,刚才汹涌澎湃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浑身酸软无力,心中惊惧。
脱欢却越来越亢奋,每一砸每一刺力道都大得惊人,只是渐渐没了章法,只知道进攻,不知道防守,进攻也没了准头。每次都让段将军轻松躲过。场下的宾客看出来不对劲,这位是怎么了,和醉汉一般,胡打胡拼。这段将军又怎么了,只知道躲闪,不知道进攻,对手屡屡门户洞开,完全可以一枪撂倒。
场下的士兵又唱起战歌,在战歌的加持下,脱欢的动作越来越夸张,全身发热,面色发红,瞪大双眼哇哇乱叫,疯魔了一般,追着段将军满场跑。
顺宁王呼喊着赶紧停手,场上的铜锣都快敲破了,脱欢仍然不停进攻。无奈又哀求段将军手下留情,别伤了脱欢。
段将军实在没有力气反抗,当然他也不愿伤了王子。已经杀了他爹,再把他杀了,这仇怨就永世无解了。
小王子出言讥讽:“段将军怎么这般没用,被我王兄撵得像狗一样。”
顺宁王怒道:“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想亲自上场阻拦,却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旁边的忽兰察想要搀扶也趴在地上。再看其他宾客,纷纷瘫在原地。心念一动,颤声道:“莫不是中了麻毒?”
这麻毒是一位用毒大家用麻黄草、罂粟、锁阳等药物精心配制,饮用者兴奋异常,力大无穷,但这股劲道一过便浑身无力,想抬腿走路都不行。饮用如果超量,能使人发狂,如果不加阻止,任由其发泄,最终会力竭而亡。
看看脱欢的样子,再看看其他宾客,显然和麻毒的效果一样。
岳老师与方生安然无恙,所以可以断定是酒的问题。岳老师正要出言指责,被方生拉住,悄悄道:“小王子定有阴谋,我们两个文人,此时站出来也没用。”两个人也假装趴在桌子上。
全场只有刚才倒酒的几名士兵茫然地不知所措。
顺宁王大喊:“赶快拦住脱欢,不然就没命了!”
脱欢疯了一样挥舞着铁矛,那几个士兵不敢上前,只能追着大声吆喝,没拦住脱欢,却惊了段将军的坐骑。段将军本已支撑不住,此时马匹失控,将他摔在地上。刚一落地,脱欢便冲了过来。段将军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心一横抓住乱舞的铁矛,让拖在地上狂奔。
段将军死死抓住铁矛大喊:“赶快拦住他!”有一士兵奋勇上前将脱欢的坐骑砍翻。脱欢一头栽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颓然躺在地上。段将军让拖得遍体鳞伤。也是一动不动。
本来也躺在地上的小王子阿噶多尔济此时却站起身来,喝退士兵,踢了脱欢一脚:“那么好的酒让你喝了三碗,都杀不了大仇人,真他娘的废物。”又踢了段将军两脚,骂道:“你也是,他都疯成那样了,还杀不了他,还死命救他。大明怎么有你这样不分里外的东西,这种蠢货竟然能混成将军,还是个钦差,你们国家上上下下都是白痴吗?”
听闻此言,顺宁王一阵眩晕,这才明白过来,厉声骂道:“原来是你这个孽障下的毒手。”
小王子转身盯着父亲大声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张口孽障,闭口孽障,但你睁开眼看看,你这个孽障儿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所有人拿下。不管是报仇还是统一草原,都唾手可得。你再看看你最喜欢最看重的人,现在却像条狗一样躺在地上,连他爹是谁都不知道。”
说罢,抬头哈哈大笑。
顺宁王想起儿子之前献的那个计策,惊得冷汗直流,颤声道:“阿噶多尔济,你王兄说的没错,你这么干会给部落招来灭顶之灾。”
小王子怒道:“你就知道他,他有什么好,让你天天都捧着,事事都让着。汗位是我们家的汗位,未来应该传给我,凭什么让他坐王储。我就那么不中用吗?”
岳老师又要起身,被方生制止:“应该还有人,没人支持,他不敢这么干。”
顺宁王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孩子,这个汗位本来就是你王兄的。巴图拉汗为了部落战死在兰州城。脱欢年纪太小,没办法我才暂时代管,日后还要传给他才对。”
小王子大声道:“亏你还记得先汗是怎么死的。”
转身对着部落众人道:“当年杀死巴图拉汗的凶手就是这位大明钦差,也是他施诡计让我部落几近灭族,多少孤儿寡母因为他的缘故朝不保夕,吃不饱穿不暖,惨死在流浪的路上,大家说,这个仇该不该报?”
众人齐声道:“该报!”更有人大喊:“杀了这些汉人,给大王爷报仇。”
小王子道:“说的没错,这种仇敌千刀万剐了也不解恨,但是我们的王,我们的那颜,我们的王子,他们不但不想着报仇,还用最盛大的宴会欢迎他,用最肥美的牛羊巴结他,让草原最美丽的姑娘为他跳舞。告诉我,长生天的儿女,你们的血性还在吗?这还是我蒙古汉子应该干的吗?”
众人回应:“不应该!”
小王子转身又对父亲道:“不共戴天的仇恨,你竟然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大明的那一点点赏赐就抛在脑后。这还是一个草原的王应该干的事情吗?”
顺宁王气得头晕目眩。
忽兰察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那场战斗你阿爸参加了,我也参加了,再轮也轮不到你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说三道四。”
小王子并不理会他的辱骂,继续大声道:“大家知道不,我们的王还打算招揽段吟龙来,当我部落的大官。让大仇人骑在大家头上作威作福。”
全场更是惊讶,有的年经人气愤不已,破口大骂。顺宁王与岳老师都很诧异,此等机密大事,他怎么知道。
小王子指着忽兰察,向众人道:“大家知道不,这个主意就是忽兰察出的,可怜老千夫长一世英名,怎么生出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老人家如果泉下有知,定被这个不肖子孙气炸了。”
忽兰察听到如此污蔑,破口大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