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们一唱一和地吹捧,段将军冷笑道:“这刘奎可真是个天才啊。那朝廷打算如何嘉奖这两位有功之臣呢?”
李公公道:“圣上对汪刘二人的深谋远虑、忍辱负重那是大加赞赏。特命我前来彻查此事,要是他们所奏属实,便赦免汪监军,让他官复原职。至于刘奎嘛,暂时给个佥事的闲职,还得顾着顺宁王的面子不是?等过些时日,风平浪静了。我听上头的意思,会让他接任兰州卫指挥使。”
段将军接着问道:“刘奎眼下在何处?我倒真想见见这位大功臣。”
李公公道:“刘佥事押着匪首张尕娃,去黑石川斩首示众了。”
段将军脸色骤变,问道:“张尕娃什么时候被抓住的?”
李公公道:“张尕娃早就被擒获了,只是他死活不肯招供,其实也没什么可招的,本来就不是他干的。”
段将军问道:“朝廷既然已经知晓真相,为何还揪着那帮土匪不放?”
黄公公干咳了两声,笑道:“谋杀使团的罪责总得有人来担啊。暗桩本就属于绝密。要是把真相公之于众,如何向顺宁王交代,如何向那些死难的使团家属交代?其实这样安排对你最有利,重创顺宁王部的功劳全都归你,谋杀使团的罪责由土匪来扛,刘奎回归大明,汪监军功过相抵,大家都落得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段将军冷冷道:“那李玄宗呢?他又该如何?”
黄公公神色有些尴尬,但转眼便恢复如常,笑道:“这么大的事儿,全推到一群土匪身上,难以服众啊。马副总兵带回来的那个范把总已经招认了,说是受李玄宗指使,伙同黑石川的土匪,与撒里畏兀尔部的玉素甫里应外合,谋害了使团。”
见段将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瞪得滚圆,黄公公赶忙说道:“你放心,李玄宗的家人我会尽力保全的,毕竟他是为了维护我大明的功臣而牺牲的。”
段将军怒不可遏,大声吼道:“暗杀朝廷官员本就是死罪,更何况是覆灭了整个使团,这么大的罪名,不管扣到谁头上,都是诛九族的后果,你拿什么来保他们?”
黄公公却挺直了腰板,肃然道:“段同知,我的段大将军,连个小小的把总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做人要有大格局。我相信李玄宗的拳拳爱国之心,就算无辜受难,就算全家难以幸免,未来泉下有知,也能理解圣上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苍生的一片苦心啊。”
段将军愤而起身,大步离去。陈公公说了句:“扯蛋。”也起身离开。
李公公看着二人的背影,担忧道:“段同知很不满意啊,万一他……”
黄公公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相信一个二品大员应该有的担当。如果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这官也就别当了。”
李公公道:“那陈公公呢,他也多有不满,陈公公虽在宫中只是个闲差,在圣上眼里,可远非你我可比,这可如何是好。”
黄公公笑道:“不必担心,正因为有他在,我才将此事和盘托出,没有一点私藏。陈公公对圣上忠心耿耿,定然明白凡事当以朝廷大局为重。”
段将军出了大门,翻身上马,扬鞭向北疾驰而去。方生不明就里,急忙跟在后面。
陈公公手举起来,想喊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长叹一声,又把手放下来,在原地站了良久,又长叹一声,带着使团回驿馆歇息。
段将军二人到了桥门,镇远桥已经封锁,巡检拱手道:“过桥时间已过,请将军明日再来。”
段将军怒目圆睁,拔出长剑,大声喝道:“我乃朝廷钦差,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巡检只好放行。二人快马跑到凤林关下,城门也已关闭。官兵见是他们二人,赶忙躲了起来,只派了一个年轻士兵应对。那年轻士兵义正言辞地说道:“时辰已过,若非卫府明令,任何人不得出关,请将军不要为难小人。”
段将军再次拔出宝剑,喝令开门。那士兵却毫不畏惧,挺身挡在城门口,大声斥责道:“段将军身为朝廷命官,理应带头遵守关防规定,怎能如此仗势欺人!”
无奈二人又策马跑到金城关下,那边却连个回话的人都没有。段将军悲愤交加,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方生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悲伤,默默地站在一旁。等段将军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方生提议道:“咱们上白塔山坐坐吧。”
二人攀着柴草,不多时便登上山顶。
黄河如带,自城北蜿蜒东去,镇远浮桥稳稳横跨南北,连接着两岸人间。南岸的兰州城郭方正,城墙巍峨耸峙,在斜照的夕阳里,投下绵长深沉的暗影。城内街巷纵横如棋盘,正值薄暮时分,千家万户的炊烟袅袅升起,交织在金色的光霭之中。
城外沃野铺展,大小民居星罗棋布,散落其间。院中树木枝叶扶疏,田间麻苗青翠欲滴,与金黄的麦浪、碧绿的菜畦错杂相映。无论是阡陌之间,还是街巷深处,处处可见为生计奔忙的身影,脚步匆匆,点缀着这片土地。
整个河谷,便在这夕阳炊烟、劳作不息的人影里,蒸腾着一股蓬勃的、不可遏制的生机。
方生感慨道:“有时候觉得活着没啥意思,可看到这般景象,又觉得一切似乎还有希望。”
段将军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你也学会小狗趴在粪堆上冒充大狗了?”
方生笑道:“你刚才怎么了?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架势。”
段将军便将刚才听到的说了一遍。
方生惊得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狗屁世道!明摆着就是刘奎篡位不成,失败逃亡,通过马副总兵这样的狗官,与汪震麟搭上线,合谋编了个暗桩的瞎话,企图脱罪翻身。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随便往上套就是了,哪能不缜密?驴粪蛋子上面挂了层霜,就敢冒充白玉玲珑球,还他妈地摆到供桌上了!”
山下传来一阵喧哗声,一队官员吆喝着往山上搜索而来。军士远远看到人影,忙爬上来,领头的气喘吁吁:“二位老爷,可把小的们给吓死了。”
方生没好气道:“我们好端端站在这儿,是你自己爬上来的,怎么能说是我们吓唬你?”
领头的连忙作揖赔罪:“是小的不对,是小的不对。段将军,方先生,求求你们下山吧,你们不回去,小的实在没法交差啊。”
段将军看了看众人,说道:“走吧。”
过镇远桥时,巡检朝着城头上挥了挥手。
到了西门,见段将军和方生并没有进城的意思。城头上有人高声喊道:“段同知,别让兄弟为难啊。”夜色中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一听声音便知,正是锦衣卫的纪纲。
方生大声回应道:“是回我家!”
一家人见二人平安归来,又惊又喜。连忙准备饭菜。不一会儿,几样炒菜和手擀凉拌面便端上了桌。天元还抱来了一个自家种的大西瓜。
段将军称赞道:“嫂子真是手脚麻利,这么一会儿就把面擀好了。”
金夫人笑道:“哪有那么快呀,现在正是秋收时节,忙得都没时间做饭,这面条半个月前就擀好晾干了放起来,吃的时候直接下锅就行。”
段将军吃了几口面,突然抹了一下眼睛,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方夫人见状,有些奇怪,问道:“是不是芥末放多了?”
段将军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兄长又不在身边。师傅走了之后,我便辗转各地,居无定所。也只有到大哥大嫂家,我才真正像是回到家了。”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在他们心中,眼前的段将军虽然和方生交情甚好,但两人截然不同。方生终究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而段将军却一直那么的骄傲、那么的理智、那么的卓尔不凡,就和当年第一次在兰州城外遇到的那样,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方生见家人有些紧张,便笑着道:“别被他吓到,他是为李玄宗的事情心烦。”
老金忙问道:“李玄宗怎么了,听说官兵正在围捕他。”
听完事情的经过,一家人都惊骇不已。老金叹道:“看样子他这次是很难脱身了。唉,这是个什么操蛋世道。段将军,你呢,会不会受到牵连?”
段将军摇了摇头,说道:“暂时不会,但以后就很难说了。”
老金疑惑道:“他们不是说要把功劳都给你吗?这么大的功劳,皇上难道还不能网开一面?”
段将军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和李景隆关系密切,再加上靖难的时候我杀死过不少燕军将领。我的仇家可比他多多了。锦衣卫的纪纲也来找过我,想拉我入伙。要是不答应,他们肯定也会对我下手。现在是四面楚歌啊。”
金夫人连忙说道:“那就先答应锦衣卫,先保住性命再说。”
金花在一旁插嘴道:“答应他们就得出面指证李景隆谋反。舅舅讲《水浒传》的时候不是说过吗,想入伙得先纳投名状。”
段将军道:“我第一反应也是这个。但我明确表示,不会出面诬陷李景隆。纪纲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说上头的人不会逼我做这种事。”
金花问道:“那是谁要害李景隆呢?”
段将军说道:“最先发难的是周王,就是皇上的亲弟弟。他们俩之间有私仇,以前就是李景隆把周王抓去流放到云南的。”
方生惊讶道:“周王想除掉李景隆,朝中大臣肯定会借机对你发难。这种危局之下,纪纲能有什么本事帮你摆平?难不成纪纲是周王的人?”
段将军道:“周王向来闲云野鹤,从不与朝中大臣往来。除了和李景隆有仇,他和其他人没什么关系。”
这表明纪纲背后肯定另有其人,此人的势力大到足以对抗满朝文武。可这人究竟是谁呢?
如此看来,极有可能是某位王爷。靖难之役刚刚结束,王爷们个个如惊弓之鸟,谁敢轻易出头?那此事背后极有可能是诸皇子中的某一位。
方夫人开口问道:“你刚才说汪震麟杀害使团,是受上面之人指使,那这个指使者究竟是谁呢?”
还未等段将军回答,金花便说道:“有没有可能,想要害你的人和想要救你的,其实是同一个人呢?”
段将军闻言,脑海中迅速闪过各种线索。突然想起,汪震麟在靖难之时,曾在汉王麾下效力。诸王中,也唯有汉王有能力救他,也能够指使汪震麟祸乱朝廷大事。
但汉王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汉王地位尊崇,稳如泰山,又有什么需要他如此费心去维护的呢?他搅得西北不得安宁,致使天下大乱,真的是为了实现所谓的荡平草原的宏图大业吗?
几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夺嫡!”
天下人皆知,太子身体欠佳,以文治见长,天下越是太平,他的储君之位便越是稳固。而汉王以武功著称,他若想要登上那至高之位,唯有边患不断、四海不宁。所谓荡平草原,不过是个响亮的口号罢了,天下动荡不安,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局面。汪震麟等人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不过是妄图挣一份从龙之功罢了。
然而,若幕后黑手真的是汉王,那要斗倒汪震麟,救出李玄宗,简直难如登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