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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兰山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兰州的那些事

皋兰山下 魏家老七 993 2023-08-27 11:00:24

  接下来的几天,天空中见不到一丝云彩,热得异乎寻常。

  山里的情况还好一些,毕竟有水又有阴凉地。外面围困的可就遭了大罪了,连个像样的躲避之处都没有,一个个被晒得无精打采。

  最要命的是没水。川道里原本只有一条洪水沟,往年的夏秋季节,还有股细流。可今年却一滴水都没有,沟底干裂,满是裂开的大口子。

  张老汉掏的那口水窖,早就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兵士在谷地挖井,费了好大的力气,却始终看不到水的痕迹。在川道中间好不容易打出了水,可那水又苦又涩,根本无法饮用。

  无奈只能派马车从其他地方运。名符其实的杯水车薪,运水车还没到大营,士兵们便一拥而上,将水抢了个精光。

  纪纲抱怨道:“方先生也是,怎么不在山外也挖几口水窖?现在人家有吃有喝还有阴凉,我们却在外面干烤着。不是说他会求雨吗?那赶紧让他来啊,求雨又没什么风险。”

  见大家都不说话,纪纲又道:“看看,我就知道是骗人的。你们这些人啊,还说什么呼风唤雨、指挥狼群,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啊。”

  然而,天气并没有因为纪纲的抱怨而有所改变。大地被炙烤得直冒青烟,地面上的人影都被扭曲得不成样子。往来的道路、各个守御点以及中军大营里,浮土足有一尺深。无论兵将,一个个都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文物,只能看到眼睛在扑闪扑闪。

  甘肃镇的兵将们还能忍受,可那些锦衣卫哪里受得了这个罪,一个个叫苦连天,指天骂娘。

  不只黑石川如此,整个兰州仿佛都变成了一个大火炉。地里的蔬菜被晒得脱了水,变得干巴巴的,轻轻一碰,便成了粉末。就连那浩浩荡荡的黄河,也裸露出大片的河床,失去了往日的雄浑与壮阔。

  山坡上的地,为了抢在秋雨中保住墒情,小麦一收获便被翻犁了。可现在,这些地全变成了干蹚土。只要稍微一刮风,便是漫天的尘埃,遮天蔽日。这个季节出现沙尘天气,实在是罕见。

  百姓们来找方生,指望他能施法降雨,却看到他们也在一趟趟地从黄河挑水。人们只能又在龙王庙前的蹚土坑里舞龙求雨。

  官道上,有一支马队停了下来,观看百姓的表演。

  正是使团。本来计划在抓捕汪震麟后与段将军一起出发,但前线传来消息,汪震麟躲在山沟里不出来,估计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于是,便由陈公公带领先行启程回京。

  尘土飞扬,实在没什么好看,便接着出发了。行到半路,寻了块阴凉地歇脚。原本在树下乘凉的百姓,忙起身让开。这些百姓手持农具,应该是附近的农民。但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更像是逃难的流民。陈公公见状,连忙让大家不要慌张,邀请一起乘凉。大家见这位官老爷如此和善,便又回到了树下。

  陈公公让手下拿出干粮和酒水,与大家一起分享。见众人拿着干粮像是遇到许久未见的宝贝一样的激动,陈公公觉得奇怪,开口向一位老汉问道:“老哥哥,这大收季节,怎么大家看起来像是青黄不接的样子呢?”

  老汉叹了口气,说道:“唉,我们苦熬了一年,收的粮食全交给兰州卫,还倒欠人家的。可不就青黄不接了嘛。老爷,想和您打听个事,这汪监军到底是抓起来了,还是跑了,还是继续留下来当官?”

  有侍卫笑道:“兰州的百姓可真够闲的,不操心自己地里种什么,反倒打听起朝廷大员的前程来了。”

  老汉连忙解释道:“这位军爷有所不知啊,我们老百姓的命运,全捏在官老爷的手上。人家一句话,我们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再怎么操心、再怎么勤快都没用。”

  陈公公笑道:“老哥哥,你还挺有见解的,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老汉道:“见解谈不上,就是老百姓实实在在的日子。以前兰州卫的指挥使是于老爷,他老人家在的时候,我们可自在了。于老爷只操心兰州的安危,我们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地里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只要不触犯大明律,就没人管。那时候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大家活得畅快。”

  众人纷纷赞叹:“于老爷真是个大好人啊。”

  老汉接着道:“于老爷走后,来了个冯指挥,那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整天待在卫府不出门。他在干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他也不管。对我们老百姓倒也没什么影响,大家各过各的。”

  一个中年汉子插嘴道:“也不全是,那年肃王爷来兰州过年,冯指挥不也把大家折腾了一遍。”

  老汉笑道:“也是,我把这茬给忘了,不过那次过年,过得可真热闹。不但白天闹得欢,晚上李千户还把哥几个接到王保保城,唱了个痛快。”

  中年汉子道:“老哥要不吼两嗓子,我们也乐呵乐呵。”旁边的都跟着起哄。

  老汉刚要起身,又坐下来望了陈公公一眼。陈公公笑道:“难得老哥哥会唱,那就唱几句,大家高兴高兴。”

  老汉起身道:“老汉我好些日子没见过粮食了,想唱也唱不动了。今天沾老爷的光,吃了顿饱饭,那我就吼两句,唱个《十道黑》,给老爷们,给各位乡邻助助兴。”

  众人听闻,拿起手中的柳框、镰刀、扁杆敲击应合。

  老汉清了清嗓子,唱道:

  张飞骑马沿街过,一手拿枪一道黑。

  两个姐儿巧打扮,眉毛弯弯两道黑。

  粉壁墙上写大字,圣人留下的三道黑。

  擀匠铺里缺木弓,手撕羊毛撕到黑。

  三尺白绫下染缸,染不上色者污到黑。

  羊肉包子不凉吃,搭上蒸笼馏到黑。

  瞎子骑驴沿街过,摸到店门骑到黑。

  八十老母门前站,手拄拐棍巴到黑。

  郎中病人炕前坐,脉不到病根灸到黑。

  麦子摊在场上了,手拿连枷十道黑。

  众人高声叫好。敲击声不停,非要再来一曲。

  老汉唱得兴起,笑道:“那就再来个十上香,好不好。”

  众人应合。

  老汉唱道:

  一上香来一籽落地,

  二上香来万籽归仓。

  三上香来雨水漫地,

  四上香来清水浇苗。

  五上香来五谷丰登,

  六上香来国泰民安。

  七上香来骡马成群,

  八上香来牛羊满圈。

  九上香来九天圣母,

  十上香来天下太平。

  陈公公与众人一起高声叫好,中年汉子却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能过上这好日子。”

  有侍卫蹭地站起来,正要斥责,见陈公公瞪了一眼,忙又坐下。

  老汉道:“小老弟,你忘了吗,段将军当指挥使的那几年,不就是这样的光景吗。”周围人纷纷应合。

  中年汉子道:“是啊,那几年,段将军和方先生一起把兰州治理的那叫个好。那时候只要你愿意,到处都是挣钱的机会,黄河北的市场一个挨着一个,仓库修的一个比一个大,好多人在里面谋营生,不但有工钱拿,还能抵徭役,最妙的是中午还管一顿饭,真真的大馒头,还有大烩菜,烩菜里的肉块有这么大。现在一想起来就流口水。”中年汉子一边说一边用手夸张的比划。

  老汉道:“唉,我那时腿脚已经不方便了,没办法享那个福。不过那几年可不止这些,方先生还带着官兵修了很多水渠,让这一大片地都能旱涝保收。当然啦,现在这些好地都归官老爷们了。还有一年大旱,兰州卫把所有的士兵和马匹都派出来帮我们种秋粮。大灾之年不但没闹饥荒,还来了个大丰收。我老汉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的粮食,粮仓里都堆不下了。”

  旁边一人附和道:“那几年啊,家家有存粮,户户有余钱,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美。你看这沿路的房子,除了那些高门大户,凡是我们老百姓的院落,都是那几年盖的。”

  老汉说道:“没错,我的院子就是那几年盖的。说出来老爷您可能都不信,那个房子是我拿鸡蛋换的。”

  陈公公好奇地问道:“什么样的鸡蛋这么值钱啊?”

  老汉笑着说:“就是些普通鸡蛋,我在家做成茶叶蛋,煮的时候放点老汉我的独门秘方,然后拿到官道上卖。那时候的官道可热闹了,车挨着车,人挤着人,排着队过黄河,一排就是好几天。这可便宜了我们这些老百姓,有炒大豆的,有烙饼的,有卤猪蹄的,各式各样的吃食都能卖出去。我的茶叶蛋做得精细,远近闻名,路过的人都要买几个尝尝。老婆子又煮了一锅茶水,陪着我一起卖,没多久,我们就攒了一院房子。”

  陈公公又问道:“那后来呢?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老汉叹了口气,神情无奈的说道:“后来朝廷要打仗,就把段将军调走了。却偏偏提拔潭秀才当指挥使。那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榆木疙瘩,啥都不懂,就知道哇哇叫。他什么都要管,吃饭要管,说话要管,走路也要管。只要不合他的规矩,不是挨打就是罚钱。和那个吴老四一起,把兰州闹得鸡飞狗跳。更可恶的是,他把和蒙古的通商也给断绝了。车队不来,我们的东西也卖不出去了。”

  旁边的中年汉子说道:“其实就算有车队来,大家也不敢卖。一不留神被扣个商户的帽子,多少代人就全毁了。更缺德的是,他还把方先生抓起来折磨。真是个恩将仇报的畜生。不过现在回过头想想,那时候还算好的了。”

  老汉接着说:“是啊,再恶能恶得过汪监军吗?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王。他以前就有点贪,但问题不大。后来让段将军打跑了,再回来时却成了大官。官一大,脾气也大了,胃口也跟着大得没边了。想尽办法搜刮,那叫一个挖空心思、掘地三尺,恨不得把老百姓都扒皮拆骨,剁碎了炒成肉臊子卖钱。”

  陈公公笑了笑,说道:“老哥哥,你说得也太狠了吧。”

  老汉认真地说:“我说得再狠,也比不上他干的那些事狠啊。”

  中年汉子也在一旁说道:“也不知道段将军这次能不能把这个活阎王收拾了。”

  旁边一人摇了摇头,说道:“难说啊,听说汪监军是皇上的救命恩人,后台硬得很,段将军不一定能斗得过。”

  有侍卫立刻斥责道:“你们不要命了,胆敢非议皇上!”

  其他人吓得赶紧闭上了嘴。那中年汉子苦笑着说:“如果段将军杀不了汪监军,我们日后也就没活路了。与其让他一步步逼死,还不如来个痛快的,也能少受些苦。军爷,你现在捅我几刀,我还得感谢你呢。”

  侍卫怒道:“哼,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威胁我!”

  老汉赶忙说道:“军爷莫生气,他也是实话实说。我们这些人啊,现在真是生不如死。”

  使团到达定远驿。这一路的所见所闻,让陈公公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便起身立在门口,望着漆黑的夜空,一直站到东方渐白。对着那遥远的东方,长长呼了一口气,回到房中,找来纸笔,书写完毕,仔细用漆封好,盖上印记。唤来侍卫,道:“你即刻启程,快马赶往京师!”

  数日后,密信抵达皇宫。被直接送到武英殿。收信人打开来看,只有一句话:“疑,汪震麟与皇子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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