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的水线已经接近两丈,其他各处普遍超过一丈,兰州城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
所幸此后,水线再没什么变化,既不涨也不落。应该如方生推测,前方水位已经超过峡谷,水从河谷上方漫了过去。
黄公公听完潘指挥的讲解,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情况没有继续恶化。他们俩原本担心洪水会一直上涨,早早就占领了南门这处城墙最高的城楼,生怕自己被淹。
潘指挥命令士兵在城下装好沙袋,背上城墙,堆积在各处。又派士兵用钩索捕捞漂在水面的木头和柴草,找来柳枝编成框,用柴草与石块塞满,堆积在城头上,以备不时之需。
不断有军士来报,好几处城墙根已经开始渗水。不仅如此,城里各处水井也咕咕冒水。原本干旱少雨、打几丈深才能见到水的兰州城,一下子冒出了许多“喷泉”。
井水与城墙渗水合流,在街道上形成一条条小河,汇集在低洼处,积水面积越来越大。如此下去,不用等洪水翻过城墙,光是这些井喷的水,就足以把城里淹了。
见潘指挥还在奋力打捞浪渣,黄公公忍不住怒斥:“这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着多扎几艘筏子逃命,捞什么破烂?捞的这些东西能载着人过河吗?”
潘指挥没有搭理他,继续与士兵忙碌。黄公公无奈又让人找来河桥巡检,命令他准备筏子。
巡检无奈道:“城里这么多人,得需要多少筏子才能运出去?库房的筏子只剩一个,运谁合适?”
黄公公急道:“有一个就行!先把我与李公公送到山上!”
巡检摇头:“潘指挥有令,除非全城百姓一起转移,否则任何人不得出城。谁敢私自下水,以临阵脱逃论,军法从事,立即斩杀。”
黄公公怒道:“他潘指挥再牛,能管到我头上吗?我现在命令你,立即去抬筏子!”
巡检无奈,只好将仅有的一艘筏子抬上来,扔到城墙上。黄公公奇道:“下水啊,扔地上干什么?”
巡检冷冷道:“潘指挥管不了您,却杀得了我。筏子就在这,公公您自己划走吧。”说完,带着手下又去装沙袋了。
黄公公傻眼了。水位虽然很高,但离城头却很远。筏子能扔下去,人怎么下去?就算用绳子吊下去,筏子怎么摆弄?这群人没一个会的。水流湍急,满河的木头和浪渣,一不留神就会翻船没命。
黄公公急得跳脚,又在叫骂:“野蛮之城,忤逆之城,无法无天之城!”
当晚,城墙还是塌了。并不是水位最深的东门附近,而是西门旁的一段城墙让水冲垮了。
黄河水位抬高,倒灌入阿干河道,迫使上游来水从官道附近泛出,顺着官道直奔西门。本就泡得不结实的墙体,在持续不断的冲刷下,终于塌了。
守在东门的潘指挥带着兵士,扛着木头冲过去。百姓们纷纷扛着沙袋上城,肃王也带着王府卫队前来支援。从缺口两侧不停扔大木和沙袋,奋战到半夜,才终于堵住缺口。
累瘫的士兵们就地躺在城墙上。肃王与潘指挥在城头巡视。
躲在城楼的黄公公见肃王到来,忙跪下行礼,哭诉道:“王爷,这兰州城要毁了!”
肃王笑道:“没事,有二位公公在,有全城军民在,毁不了。即便城让冲垮了,我等都没了,山上还有大批军士百姓,兰州城还会重新建起来。新的兰州城肯定更大、更坚固,也更繁华。”
黄公公心里嘀咕:“这高调唱的!”但嘴上还是一通颂扬。
老金一家也累得够呛,躺在卫府大堂的屋檐下一动都不想动。
金夫人抱怨道:“水没淹死人,先把人累死了。如果再破个口子,打死我也不去了。谁爱去谁去。”
话音刚落,城头上锣声响起——东城破了!所有军民立即登城!
连日的浸泡,东边的城墙终于还是扛不住了。东北角破开个大口子,远远看,像是一道瀑布!
说归说,一家人还是骂骂咧咧向外跑。
这边准备的东西充足。在军民合力之下,缺口终于堵住了。
现在连下城的力气都没了,一家人随便在城头找了块地方休息。
方夫人叹息:“这一拨又一拨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金道:“城墙越泡越软,估计今天还会破。”
金夫人骂道:“你说潭秀才干什么吃的?城墙到处的窟窿眼,就没见他修过。以前于老爷在的时候,五年一大修,三年一小修。就连那个冯指挥也知道把城墙翻新一下。潭秀才倒好,连个老鼠洞都不塞起来。这次可算是完蛋了。”
老金摇头:“别老说丧气话。浪渣再多,能把黄河堵绝了吗?几天就冲开了。”
躺在旁边的天元插嘴道:“几天冲不开。我在城上搬木头的时候,有个当兵的向潘指挥汇报,说是舅舅让他来的。舅舅说,浪渣把蔡园子峡堵结实了,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通开。”
金夫人叹气:“你舅舅也是,光报信了,也不说该怎么办。难不成让大家都在这里等死吗?”
方夫人安慰道:“没事,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次肯定没事。再说了,这一城的人呢,我就不相信老天爷会让这么多百姓全灭了。”
此时,隐约听到有人在唱歌,还没听清楚,突然,城头大乱,有队士兵冲过去,缉拿了好几人。原来这些人让吓破胆了,偷偷念唱“白莲圣母显圣歌”,指望请出神灵,让屡屡垮塌的城墙像歌中所唱,能自己修复。
潘指挥问明缘由,冷着个脸一言不发。那几个百姓跪在地上,哭喊道:“将军饶命啊!我们实在是怕得没办法了,才指望神灵搭救……求您开恩,饶我们一命吧!”
黄公公尖声喝道:“每每非常时刻,都有妖孽惑乱!潘指挥,大明律载有明文,凡涉妖者,斩立决!还需要咱家提醒吗?”
见潘指挥并未有任何举动。黄公公冷笑了一声,道:“也罢,既然潘指挥下不了手,那就让咱家代劳吧。”沉着脸挥了挥手,身后的锦衣卫立刻上前,手起刀落,将那几人砍了。
鲜血溅在城墙上,举城悚然。
金花靠在女儿墙上疲倦的说道:“我也希望能出来个神仙,救救大家。”
金夫人慌张地左右看看,低声急道:“不要再说了,我的姑奶奶。”
天元却突然爬起来,兴奋地说道:“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几人奇怪地看着他:“你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你是沉香转世?就算是,你的斧子在哪?”
天元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没有,妹妹有。”
这话说得,一家人都糊涂了。金花除了纺线的工具,还有什么。
天元解释道:“你们都忘了吗?妹妹以前生病,遇到个怪老头,非要收妹妹当徒弟,还说要送个见面礼,说是个能劈山破海的宝贝!”
老金两口子猛然惊醒过来。是有这么回事!张道长确实说过要送个礼物,好像藏在哪个山上。时间太久远,如果不是天元提起,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金花更是一脸的茫然。那时她只三岁,怎会记得这些。
两口子仔细回忆当时的场景,只记得张道长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拿。
天元急切道:“这还不到万不得已?眼看全城的人都快让淹死了!”
道理归道理,但具体哪座山却忘得一干二净。兰州附近山峦重叠,绵延起伏,没有明确的目标,累死都找不到。
方夫人坚定道:“不管在哪,找总比不找强。既然老神仙说是金花的,那肯定有办法找到。”
老金起身道:“我去找潘指挥,让他送我们出城。”
金夫人赶忙拉住丈夫的袖子,低声道:“他爹,万一潘指挥不信,咱们一家可就完了!”
老金也是惊醒,这个时候提神仙如何如何,不是硬找事吗。
到了下午,西门旁的那个缺口又让水冲开了,奋战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堵上。老金咬牙道:“左右是个死,拼一把!”
等潘指挥巡逻过来,轻轻跟到身侧,潘指挥见是他,点了点头。待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计划,顿时冷了个脸道:“老金,你没看到刚才让锦衣卫砍的那几个人吗”
本来就担心他会如此联想,老金忙颤声解释:“潘指挥,我说的和他们唱的没一点关系,我说的可是真的,当时段将军、李佥事都在,金天观的孙道长也在,他们可以作证。”
好巧不巧,这几位现在都不在兰州。
潘指挥叹了口气:“我与方生虽然只见过数面,但视其为至交。方先生于百姓有恩,他的家人我理应照顾。现在大水围城,我如果徇私送你出去,军民信心瞬间溃散,这座城就真的守不住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
老金撵在后面大喊:“潘指挥,真没骗你!放我们出去,全城百姓就有救了!”
军士上前硬架着老金拖到远处。低声耳语:”金大哥,不敢让黄公公听见。这时候提神仙,你是在逼着潘指挥杀人啊。”
老金急道:“我真的没骗人!我说的神仙,和他们唱的不一样,真有办法救大家!”
军士苦笑道:“这我们知道,全城都知道,方先生就是神仙。但他在的时候也是一样没办法啊。大哥,你就安安稳稳待着,我们一定能守住城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