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来到方生的新房工地,只有两间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金夫人一边打扫卫生,一边不停地念叨:“那个小道士真是蛮不讲理,这么危险的事,怎么能让一个小姑娘去冒险?她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谁爱去谁去,我就不信老天爷真能灭了兰州城!”
方夫人挑水回来,问道:“孩子们去哪儿了?”金夫人这才猛然惊醒,骂道:“这两个小兔崽子,看我不把腿打折了!”急忙追了出去,
天色渐暗,山路本就崎岖,这会更是没办法前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村庄,可村民们都说没见过。方夫人安慰道:“这黑灯瞎火的,咱们走不了,孩子们肯定也会找个地方落脚,说不定就在附近呢。不如等到天亮再找吧。”
金夫人无奈,只得找人家借住。村民见她们穿着道袍,心有疑虑,便建议她们去不远处的庙里休息。方夫人连忙解释,村民一听是方先生的家人,态度立刻热情起来,拿出家里最好的吃食招待。可金夫人哪有心思吃饭,只咬了几口,便开始哭诉:“也不知道孩子们有没有东西吃,会不会饿着……”
方夫人安慰道:“天元和金花那么聪明,肯定不会饿着的。这两个孩子可比咱们有主意多了。”
金夫人气道:“聪明什么,尽捣乱惹祸!当初就不该让他们读书认字,早早把婚结了,也不会有这么多是非。”
方夫人劝道:“姐姐,就算孩子们早早成家,这洪水还是会来,城还是会被围,还是得想办法救人。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
金夫人道:“那怎么能一样?给金花说的那个婆家在马莲滩,人家在城外,住得高着呢,水再大都淹不着。”
方夫人摇了摇头:“你觉得金花会眼睁睁看着咱们困在水里不管吗?她那性子,一样会去找那劈山的宝贝来救大家。”
金夫人听了,一时语塞。她太了解自己女儿的脾气了。默默地抹着眼泪,盯着油灯发愣,回忆起临产时的那个梦,一个老道骑着条金龙来到家里,指了指月亮,月亮竟飞到自己肚子里了。再后来,孩子幼年时的种种磨难,长大后那些奇怪的想法,还有老道长和小道士说的那些话,不禁喃喃自语:“金花真的是神仙吗?”
在离村庄不远的山上,有座小庙。兄妹俩在庙里生了一堆火,拿出道士包袱里的馒头,就着从山上摘的野果、坡上采的沙葱,算是解决了晚饭。
天元一边吃,一边担忧地说:“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打得过那两个妖怪。”
金花坚定地说:“肯定能!张神仙既然让咱们去,就说明到时候会有办法。”
天元点点头,思索道:“仔细想想,这一切好像都是安排好的。全城唯一的筏子被抬到城头,旁边的城墙又刚好垮塌,咱们到了金天观又恰好碰到小道士,他不但知道那宝贝的地方,还清楚这中间的故事。这么多巧合,我不相信只是为了让咱们去送命。那小道士还说,故事中的很多人都投生到了世间,并且都汇聚在兰州。也不知道咱们是不是其中的人。要是是的话,段将军肯定就是神鞭,你说我会是谁?”
金花忍不住笑了:“我看你像那头傻鹿。”
天元连忙呸了几声:“打死我也不当傻鹿!你说爹娘会不会是那两个牧羊人?你呢,会不会是那个侍女?舅舅又会是谁呢?”
金花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盯着天空。
河神似乎并不领肃王的情,水位丝毫没有下降的迹象。到了下午,东边又一段城墙轰然垮塌。众人手忙脚乱地堵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终于把水口封住。
一个说法在军民中流传开来:“河神是龙,肃王爷是藩王,礼服绣的是蟒。俗话讲‘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黄河里的龙是地头蛇,蟒去祭它,名不正言不顺,它自然不服。得找个真正与龙能说得上话的人来祭奠,才行得通。”
能和龙说上话的人,除了太监还能有谁呢?他们侍奉的可是真龙天子。城内的太监以黄公公为首。但这次黄公公却很有自知之明,自己一个不全之人,去祭拜可能会惹怒神灵。他推脱道:“要祭也应该是肃王妃去,王爷是蟒,王妃是凤,凤鸣九天,龙或许能听得进去。”
众人一听,纷纷响应。肃王虽然觉得这个说法荒唐,但又不忍心违背民意,只好让王妃依礼进行祭拜。
然而,当晚城墙还是塌了。
看来这河神软硬不吃,求也没用,劝也不行,那就只能想办法镇压了,强行命令河神退水。但人选就不好找了,谁能压得住龙呢?
有个算命先生提议在全城中筛选,谁的八字最硬,就让谁上。虽然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也算是个办法。可无人敢响应。王爷王妃都搞不定的事情,普通百姓就算八字全是金,也硬不过人家啊。而且还有流言说,要把这命硬之人投进河里,才能压服黄河。这下子,就更没人愿意来了。
关键时刻,还是李公公有主意:“我知道个人选,肯定合适!”
黄公公急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抓来啊,哦,不不,赶紧请过来啊!”
李公公笑了笑:“此人还得您亲自去请才行。”
黄公公一愣,心里奇怪,这小小的兰州城,除了肃王爷,还有谁有资格让他去请?
李公公接着说:“此人正是潭镇海。兰州城内,除了肃王,就属他的品级最高。潭镇海,海都能镇,何况区区黄河。还有一点,我说出来您可千万不能让肃王爷知道。”
黄公公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忙点头。
李公公压低声音说:“想当年天下动荡时,肃王安分守己,不敢有非分之想,这背后不正是潭镇海坐镇兰州的原因吗?他既能镇得住天潢贵胄,这份威仪煞气,自然也能镇得住河里的妖龙!”
黄公公大喜,忙向左右吩咐:“潭将军呢?人在何处?赶快请上来!”
李公公提醒道:“您忘了吗,人还关在兰州卫呢。”
黄公公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糟糕,卫府早就让水淹了,也不知道这个贵人是死是活。忙亲自带着锦衣卫蹚水去寻找。到了卫府,只见一片汪洋,原本关押人的房子已经被水冲垮了。
黄公正要叱骂手下办事粗心,突然有军士喊道:“那边是谁?”众人定睛一看,就见水面上漂来一块门板,门板上盘腿坐着一个人,正随波漂动,闭目养神,悠然自得。正是潭镇海。
锦衣卫窃窃私语:“这人怕是疯了吧。”
黄公公远远喊道:“潭将军,我的潭老爷,我们都快累死了,您老人家还这么优哉游哉的,果然是高人下凡啊!”
众人走近,扶住门板。潭镇海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些前两天还对他凶神恶煞,现在却满脸堆笑的人,又把眼睛闭上了。
黄公公知道他还在生自己的气,便给李公公使了个眼色。李公公赶忙上前说:“潭将军,现在全兰州的百姓可都等着您搭救呢,您就别睡了。”
潭镇海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道:“怎么救?我又不是神仙。”
李公公赔着笑说:“这世上除了皇上,哪有什么神仙啊。就请您上城楼祭拜一下河神,让洪水早日退去就行。”
潭镇海睁开眼瞟了他们一眼,道:“怎么祭?火祭还是沉河?”
李公公连忙解释:“您想哪去了,不用这么麻烦,就上个香,磕几个头,顶多把官帽扔水里就行了。”
潭镇海冷笑道:“那管个屁用?”
李公公急道:“那您说怎么办,我们都听您的。”
潭镇海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黄公公见状,赶紧劝道:“潭将军,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肃王爷呢,还有这么多百姓呢。再说了,城要是破了,您也活不成啊。”
潭镇海这才开口:“让我祭没问题,但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两位公公一听,面露喜色,连忙说:“可以,可以,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答应您。”
潭镇海不紧不慢道:“第一,要在城墙之上搭一座祭祀高台,黄公公与我一起登台祭拜。”
黄公公面露难色:“咱家是个不全之人,上台祭拜恐怕不合适吧?”
潭镇海又把眼睛闭起来,不再理会他们。
黄公公心里一急,赶忙说:“可以,可以,为了兰州,为了肃王,为了我大明的百姓,咱家陪您上!”
潭镇海接着说:“第二,此次兰州大灾,朝廷要免了军民五年的子粒赋税,还有徭役。”
黄公公迟疑道:“这个我说了不算啊。”
潭镇海再次闭上眼睛,不再言语。还是李公公机灵,笑道:“您现在还是兰州卫的指挥使嘛,您说了算就行,问别人干什么。”说着,冲旁边使了个眼色。
黄公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说得没错,宋总兵传来圣命,之前革职查办的决定取消了,您现在还是兰州卫的指挥,这种事情直接下令就好,还用问别人吗。”
潭镇海说了声“好”,便翻身下了门板,在水中熟练地游动起来,没几下便到了城墙边。众人万万没想到他水性这么好,只能蹚水跟在他身后。
到了城楼之上,潭镇海回头看了看,说:“穿成这样祭神不合适吧?”黄公公无奈,又蹚回卫府,找到之前带来的崭新官服,可衣服已经泡透了,只能在城墙上生起火,一点点烤干。
一切准备就绪,潭镇海穿戴整齐。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步踏上高台。他本就身材高大,容貌甚伟,现在又身着军礼服,更显大将风范。
登台后却既不上香,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兰州城。一旁的黄公公点燃烛台,拿出三炷香递过来。潭镇海并不接,而是直接扑倒在地,磕起头来。黄公公在一旁提醒应该先上香,潭镇海却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磕头。不但向北面拜黄河,其他几个方向也逐一跪拜。朝东边拜的时候,浑身不停的颤动,趴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起身后,擦了擦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环顾左右,向着民众大声说道:“刚才黄公公提议免去兰州卫军民五年的子粒赋税,还有徭役,我同意了!”
挤在城墙的百姓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肃王与潘指挥面面相觑,这种大事,哪是你们能做主的?
黄公公只觉得头大,但此时也不敢出声,只能先盼着洪水退了再说。至于皇上面前,还不是由着自己说。拿起亲自起草的祭河文,双手递给潭镇海。
潭镇海走到近前,并没有接纸宣读,而是突然抱起黄公公,向前奔了几步,纵身跃出高台,投入滔滔黄河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