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天上又出现了彗星。它一会儿在西方,一会儿在东方。它跟着北斗星向南运行了八十天。彗星出现时的那个月特别冷。
入夜,赢政又坐在寝宫窗前,呆望天空想伊人。想她为什么不回来,想赵贤有没有到齐国,到齐国后他能不能顺利找到伊人。
伊人,伊人,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们秦国?老天为什么让我遇见你?既遇见你,又为什么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就为了折磨我,让我痛苦吗?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彗星,你真的是灾星吗?我不信!你那么明亮,那么美丽,怎么可能是灾星?
上次你出现的时候,我和伊人天各一方;这次你出现,我和伊人又是消息隔绝。
上次的分离带给我们甜蜜的重聚;这次的离别是不是也会带给我们美好的相聚?彗星,请你告诉我。赢政默默想着、暗暗祈祷着。
快过年了,赢政来到太后寝宫问母后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赵姬道:“我想要媳妇,想要孙子。”
赢政道:“这我没办法。”
赵姬道:“怎么没办法?你都二十多岁了,亲政也快一年了,该娶媳妇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赢姓着想,为秦国着想。”
赢政道:“没人愿意嫁给我。”
赵姬道:“胡说!我听公族长老说了,是你不愿意大婚。”
赢政道:“我不能为大婚而大婚。没有合适的对象,我绝不大婚。”
赵姬道:“我听茅焦说,我们咸阳城有个齐国富商。这个齐国富商有个女儿,人称‘三绝’。”
赢政道:“哪三绝?”
赵姬道:“人美、歌美、琴美。就是人长得特别漂亮,弹得一手好琴,还能自弹自唱,歌声甜美。”
赢政道:“你说,她是齐国人?”
赵姬道:“对。齐国富商的女儿。”
赢政道:“如果她愿意嫁给我,就让他家送来吧。”
赵姬道:“哪有人家送来的道理。我们得去提亲、议亲,再娶亲。”
赢政道:“没那么多啰嗦。爱来不来。”
赵姬道:“哪有你这么娶亲的?你是秦王,而且是第一次大婚,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赢政道:“就这么随便。不来拉倒。没事,我走了。我有好多事呢。”
赢政说完,抬脚就走。赵姬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暗自生气。一会儿,她派人叫来茅焦,把赢政的话告诉他。
茅焦道:“我去问问那个富商,看他愿不愿意把女儿悄悄送来。”
茅焦走后,赵姬坐在床沿发呆。她想念那个令她无比幸福的嫪毐,想念那两个曾经让她见而忘忧,如今一想起就心碎的小儿子。天使般可爱的两个孩子,竟然被自己的大儿子赢政命人杀死了!老天,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我现在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又到了晚上。赢政不想那么早回那个冰冷的、没有生气的寝宫,就去后花园转悠。他踩着厚厚的积雪,顺着一缕清香往前走。香气越来越浓,月光下,赢政看见几株梅树正珠光宝气地盛开着。
他深吸一口气,好香啊!要是伊人在这里就好了。我就可以和她一起数星星、看月亮、赏梅花、品美酒了,那该多惬意!伊人,伊人,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咸阳来?你说过,你一定会回来的。难道你出意外了?
“大王,快回寝宫。太后在寝宫等你。”两个太监提着一盏红灯笼找来。
赢政道:“太后有什么事?”
一个太监道:“太后是和一个盖着红头巾的女子一起来的。”
赢政明白了,二话不说,立即与太监一起回寝宫。
才进门,赵姬便道:“你终于来了。”
赢政道:“不知母后驾到,所以来迟。”
赵姬道:“我给你送媳妇来了。人家天仙似的女孩。你不要欺负人家。”
赢政道:“我不欺负女子。”
赵姬道:“那就好。人交给你。我走了。”
赵姬说完,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所有的太监、宫女一齐跟随她出门,然后将寝宫门一一带上。
看着头盖红巾,身穿镶有黑边白色衣裙,端坐床沿一动不动的女子,赢政的心开始快速跳动。他伸出右手,一把揭掉女孩的红头巾,一位垂眉低眼、脸泛红晕的美人出现在赢政面前。
赢政凝望着,脉管里的血开始翻涌,心里窜出一股火苗,他想到了伊人。竭力稳住心神后,他问女孩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起明亮的眼睛,看一眼赢政后又垂下道:“罗敷。”
那与伊人有几分相似的眼睛似闪电般滑过赢政全身。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快步上前,一把将罗敷推倒在床上。
罗敷由最初的惊吓到不知所措,再到后来的惊喜。她明白,她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秦王妻了。她没想到秦王居然这么年轻,这么英俊,这么有活力。
她本不同意父亲悄悄将自己送进秦王宫。哪个正经女孩会同意没有聘礼、没有婚礼的出嫁?而且是偷偷送到婆家?而且是自己根本不愿意嫁入的君王家。
“与其和一大堆女人共一个丈夫,不如不嫁。”罗敷对她翁道。
可她翁对她道:“秦国是最富强的国家,秦王是最年轻的君王,而且没有大婚,也不和宫女乱搞。嫁过去,十有八九是王后。如果生下儿子,就极有可能是太子,那你就享一辈子福了。我们全家都沾你的光。”
不顾自己的反对,翁就用一顶轿子乘着夜色,悄悄将自己送进秦王宫。那时,自己真想一头撞死。不过,现在看来,翁的话是对的。秦王真的没有嫔妃,没有和宫女乱来。刚才他那迫不及待、饿虎扑食、如饥似渴的样子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他分明和自己一样,是第一次。
他已经是我的君,我的惟一,我一生的依靠了。我一定好好爱他,也要让他好好爱我。他肯定会好好爱我的。可是,他是秦王,虽然目前他只有我一个女人,但难保以后,他还是只有我一个女人。他以后肯定会有好多嫔妃,他会与别的女人……
一想到赢政以后会搂着别的女人过夜,罗敷的心就开始收缩,头就开始变大。如果那一天到来,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忍受与别的女人共有一个男人!宁死不能!
等那天到来,我就不活了。看着赢政熟睡的背影,罗敷心里默默想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矇眬睡去。
天大亮了,赢政才睁开眼。一向早起的他慌忙起身。他看一眼罗敷道:“快起来,太监、宫女马上就进来了。”
罗敷赶紧起身穿衣服。赢政大声道:“来人。”
太监、宫女们提着热水,拿着漱洗用具进到寝宫外间。待赢政、罗敷梳洗完毕,御膳房便送来了热腾腾的丰盛早餐。之后,赢政准备上朝。
出门前,他对罗敷道:“没事就去后花园走走,那里有几株梅花。今天事多,我要晚上才能回来。”
罗敷道:“好。”
赢政忙完政事,黄昏时分急急忙忙往寝宫走。离寝宫还有一间屋子的距离时,他听到寝宫里传来清脆、悠扬的筝声。
他走到寝宫门口驻足静听。筝声似山鸣谷应;似溪水淙淙;似山环水绕;似洪波渐起,最后渔舟渐远,余音袅袅。
这弹的是名曲《高山流水》,太好听了!
赢政大悦。自己还是多年前在蒙将军府听蒙恬弹奏过筝,看到蒙恬的双手在筝上时疾时缓、优雅地上下、左右移动,他好羡慕,立即让蒙恬教自己弹筝。
可是当时任自己怎么努力,也弹不出一首好听的曲子。双指的勾弦老是勾错位置,右手的摇指总是会时断时续,左右手的配合就更难做到一致了。学了一段时间后,自己便放弃了。
过去因为去蒙府学剑,能常听到蒙恬弹奏悦耳的筝曲。自吕布韦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自己处理,师傅又说自己不需要再学剑,只需自己练剑后,自己就很少去蒙府,就几乎没听到过令自己心旷神怡的筝曲了。现在好了,罗敷会弹筝。而且她弹得比蒙恬还好听。以后每天都可以都听到令自己心仪的筝曲了。真是太好了!
赢政大步迈进寝宫。罗敷正在收筝。
赢政道:“别收,别收,再弹一曲。”
罗敷停住手道:“大王喜欢听筝?”
赢政道:“喜欢。我听说你能自弹自唱,来一曲。”
罗敷道:“大王想听哪首?”
赢政道:“挑你最拿手的。”
罗敷道:“好。”
赢政坐到罗敷斜对面。罗敷坐到筝前,调整一下呼吸后,左右手食指便开始不紧不慢、不轻不重、自上而下地轮流滑过雁柱右边的琴弦。清脆、悦耳的泉水声便在屋内荡漾开。听得赢政心旷神怡。
只见罗敷右手的五根葱指一会儿像翻飞的蝴蝶;一会儿如湖中荡漾的小舟;一会儿似摇曳不定的花朵。
同时,她左手的葱指一会在雁柱左边轻轻揉弦;一会儿在雁柱右边轻轻滑弦;一会儿又回到雁柱左边轻轻按弦;一会儿又在雁柱右边与右手指形成相迎、相对,一前一后的蝴蝶、小舟、花朵。看得赢政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蒙恬可不会这么多指法。她跟谁学的弹筝?怎么弹得这么好?
罗敷开始边弹边唱了。只见她轻启朱唇,一往情深地唱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悠扬的琴声、婉转的旋律、曼妙的歌喉,让赢政如痴如醉。歌中一再唱到的“伊人”两个字又让赢政心生恍惚。
他仿佛看到伊人在伊人酒肆为自己斟酒;又仿佛站在骊山山顶与伊人聊天。以致罗敷一曲唱完,他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直到罗敷问他:“大王喜欢听这首歌吗”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他赶忙答道:“喜欢。以后你每天唱这首歌给我听。”
罗敷高兴道:“好。”
御膳房送来香喷喷的晚餐。赢政站起身道:“演出结束,吃饭了。”
罗敷用一块黄绸布将筝盖好,然后与赢政面对面坐下吃饭。
赢政抿一口酒问罗敷道:“你是齐国人?”
罗敷道:“是。”
赢政道:“你认识一个姓田的方士吗?年纪很大的,可能有五、六十岁,是琅琊人。”
罗敷道:“不认识。齐国好多姓田的,方士也很多。”
赢政道:“叫你翁帮我找找。”
罗敷道:“好。找他干吗?”
赢政道:“找到再说。你的筝弹得真好。你是齐国人,怎么会弹我们秦筝?”
罗敷道:“我本来学的是七弦琴。跟我翁到秦国后,我听到秦筝的声音特别好听,就想学。我翁就帮我买了这架秦筝,我就开始学弹秦筝了。”
赢政道:“你跟谁学的弹琴?”
罗敷道:“雍门周。他是我翁的好朋友。我小时候跟他学了几年七弦琴。在我们齐国,他跟伯牙一样有名。”
赢政道:“你说的伯牙是那位因知音亡故而将琴摔烂,不再弹琴的伯牙吗?”
罗敷道:“是。”
赢政道:“那筝是跟谁学的?”
罗敷道:“筝和七弦琴差别不大。我看了几次别人弹筝后就自己琢磨着弹了。大王也喜欢弹琴吗?”
赢政道:“我喜欢听琴。”
罗敷不再问,赢政也不再说话。两人低头吃饭。
整个冬天田方士都没踏出屋门半步。春、夏两季田方士倒是出门的。不过,他从不单独出门,总是抱着小田中一块出门。他在哪,小田中就在哪。他就像知道伊人想偷偷带走孩子似的,把田中看得死死的。伊人想从他眼皮底下偷走孩子根本不可能。
伊人自然舍不得丢下孩子,独自离开。偷不到孩子的伊人只好继续等待。
转眼又到秋天,孩子已经周岁了,已经会走路了,虽然走得不太稳;已经会说话了,虽然说得不太清楚,但喊田方士怕“大父”、伊人“媪”、赵高“翁”却十分清楚;大人说话,他也全听得懂;家里的人他也全认得清。
不能再等了。孩子越来越懂事。他会真以为赵高就是他翁的。这可不行。伊人决定今晚就去偷孩子,然后立刻逃走。
深秋,琅琊大谷的深夜,凉风徐徐,偶尔虫鸣鸟啼。伊人换上黑色夜行衣,轻启房门,一阵轻风似地掠到田方士屋顶。她悄悄揭去一片瓦,向屋内窥探。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见田方士面向小田中侧身而卧。
伊人开始揭第二片瓦,第三片瓦。忽然,她右手掌被一个小东西轻轻打了一下。伊人一惊,停住手。
东西是从下面打上来的。她明白,打自己的人是翁。翁醒了。他知道是自己,不然不会这么客气,只轻轻警告一下。
怎么办?先把瓦盖上。看来,孩子是带不走了。乘现在翁放自己走,还是赶紧走吧,不然等他改变主意,自己也走不了了。
一念至此,伊人飞身下屋,向远处飞奔而去。
第二天早上,赵高急冲冲来到田方士屋内对田方士道:“师傅,伊人不见了。”
田方士道:“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或许她在外面练功,等下她就回来了。”
赵高道:“我在四周找遍了,没有。她一定去找赢政了。”
小田中道:“赢政是谁?”
田方士道:“和我们不相干的人。”
小田中道:“那媪为什么去找他?”
田方士道:“这得问你媪。”
赵高道:“师傅,我要去找伊人。”
田方士道:“你去哪找?”
赵高道:“去咸阳。”
田方士道:“一定要去吗?”
赵高道:“一定要去。”
田方士道:“记得带上丹药。”
赵高道:“等找到伊人再说吧。师傅保重!”说完,赵高转身离去。
小田中冲赵高的背影道:“翁,一定要把媪找回来。”
赵高头也不回,边急冲冲往外走边道:“好。”
看着赵高的背影,田方士叹了口气。小田中问田方士道:“大父,翁能把媪找回来吗?”
田方士道:“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