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村上，开始焦躁不安起来，距离发车还有不到20分钟了，可他连由子的影子都还没看见。一边盯着候车室的大门，一边朝那一大排的公用电话走去。
“您这是，想给由子打电话吗，村上先生？没有必要了呀……嗯，怎么说呢，我真的想再听一听您的声音呀！”
由子，慢慢地，悄悄地，偷偷地，利用来往人群做遮掩，灵巧地跟着村上的背影，也来到那一大排公用电话跟前。
村上拿起电话。
由子也拿起电话。
“喂，是侍内府上吗？”村上问道。
“嗯，是侍内府上呀！”由子回答道。
“什么，太太，已经到车站了啊！”村上问道。
“是啊，由子，早就到车站了呀！”由子回到道。
“没搞错吧！我怎么没见太太的影子呢？”村上问道。
“千真万确！由子一直就在您身边呢呀！”由子回答道。
“那好吧，我再去候车室里，找找看吧！”村上说道。
“那好吧，村上先生，那就先到这里吧！”由子说道。
村上失落地挂电话，却并没急着走开，而是转身环顾四周，突然，一位女士的身影，吸引了他。
那位女士，从背影上看，像是刚打完公用电话离开的样子，穿着一身深色的西服套裙，而且跟由子的身量十分相似。
可是，可是，可是她又不是由子，因为由子的行事风格，从来都是内敛而低调的，更不喜欢招摇过市。
那位女士，竟然戴着一顶极其夸张的女式宽边呢子礼帽，礼帽边缘还插着两束鲜红欲滴的玫瑰，就像谁家的精美细颈瓶里，两束姿态娇妍的插花。
村上，向那两束玫瑰投去羡慕的目光后，便突然转过身来，朝着人头攒动的候车室大厅，朝着毫无防备的陌生人们，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由子！……由子！……你在哪里？由子！我只说一句话就好！求你了！由子！”
所有人，都被村上的嘶吼声吓了一跳，几乎同时都怔住了。三五个警察，朝村上直奔而来。
由子全身颤栗着，拿着车票的手，瑟瑟发抖。
“您有什么不舒服吗，女士？”检票员和颜悦色地问。
“我很好，只要坐到车上就好了！”由子镇定地回道。
“只要坐到车上，一切都安心了！祝您旅途愉快！女士！”
检票员祝福完毕，便不肯再多看由子一眼了。
村上被警察们，簇拥着带进车站派出所。
村上的情绪根本无法平静，痴人呓语般地，不停地自说自话。嘴角儿挂着白沫儿，眼神散漫黯然，两手哆哆嗦嗦地，好不容易才点着一支香烟，对着烟嘴拼命地嘬个不停。
一位老警察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轻轻地拨开愤怒的警察同事们，走到村上跟前，一边戴上老花镜，一边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道：
“您好呀，村上检察官！
据我所知，您并没有被通缉。就目前而言，您是自由之身啊！
好了，就先到这里吧！村上检察官！
您可以去了，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吧！”
村上，呆呆地站起身来，朝围着他的所有警察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谢罪之意。
只有那位老警察，跟着村上走出了派出所。老警察，拍着村上的肩膀说道：
“一切都还来得及呀，村上先生！您是那么的年轻！”
村上楞柯柯地看着这位老警察，刚想鞠躬致谢，却被老警察连忙制止住了。
“您喊的那位‘由子’女士，兴许去了别的地方呢？年轻人之间的‘恶作剧’，常有的事，并不新鲜啊！”
“‘别的地方’？‘别的地方’！是哪里啊！”
村上，朝着检票口的方向，跌跌撞撞，直奔而去。
那两束玫瑰，对，就是那两束玫瑰！细颈瓶里的插花！
温泉馆木屋里的，茶几上摆着的细颈瓶里的插花！
那位戴着奇特呢子礼帽的女士，就是由子的身影！
可是，“别的地方”又是哪里啊？告诉我吧，由子！
一列火车，开始缓缓地启动了，只待那白色的蒸汽消散殆尽之际，便向着村上脑海里的一处空白之地，狂奔直去。
“小野检察官的一生，他的声望，他的事业，他的人格，就这么毁在我手里了！这个叫‘由子’的女人啊！你可真一个地地道道的‘坏女人’啊！”
由子，摘掉帽子慵懒地靠着车窗，望着车外模糊一片的风景，心底深处翻江倒海，波涛汹涌。
由子一生中，最最令她害怕的事情，竟然还是发生了。
无论自己身处何种境地，不要累及他人，不要累及他人的生活。这是由子一生的信条。
这一信条，即使对侍内纪夫也是适用至今的。假如，由子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村上的话，她已经做好了从一而终，了此一生的准备。
由子的心海里，有一句口头禅“相信佛陀的造化和安排”。
由子从来也没否认过，与侍内纪夫的结合，是完全自由且缘于爱情的选择。甚至可以说，由子的婚后生活，是一段幸福的、美满的，令人羡慕的婚姻生活。
然而，当侍内纪夫的秉性，开始暴露之初，由子的态度，也是果断而坚定的。帮助他，竭尽全力地帮助丈夫渡过难关。
也只有到了，由子过于压抑，过于违拗自己那与生俱来的天性时，身心俱疲，万念俱灰之际，才选择了一条唯一的出路，与侍内纪夫离婚。
不幸地是，正如由子的父亲多次提醒她的，“看错了人，不要紧，要紧的是，赶紧离开他，千万不要拖！”
车窗外的风景，恍惚变成了一个黑乎乎的直线，至今也猜不透起点在哪儿，自然，也就没有终点可言。
“是啊，爸爸，实在拖得太久了呀！直至把您的宝贝女儿，拖进了万丈深渊！”
村上先生呢，村上先生是从什么时候起，彻底改变了由子的人生航向，使由子重新皈依佛陀，让由子再次笃信“村上，才是那个男人，那个佛陀造化和安排的男人。”
其实，仅仅就是一句话而已。
这句话，村上只对由子说过一遍，却在他自己的心海里，心心念念了无数遍。
就是在温泉馆的“台风之夜”里，当由子向村上坦白，她是一个有丈夫的“坏女人”，等到把一个“完完整整”的由子交给村上时，才有资格享有爱情。
村上双手捧着由子脸颊，盯着她的眼睛，平静地宣布：
“我爱您，由子，就是爱‘由子’这个女人而已，这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就在那个晚上，由子把自己珍藏已久的最炽烈最真挚的爱情献给了村上乔夫。
想到这里，由子悄悄地掏出手绢，背着其他乘客，偷偷地抹着眼泪。
由子，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连一秒钟的时间，都懒得耗费，便做做出了决定。
正如周六晚上，侍内纪夫甩门时，由子做出的决定一样：
果断而坚决，简单又直接！
只不过，周六晚上的决定是：周一早上，拿着牛皮纸文件袋里的两样东西，到东京地方检察厅自首，以此保全村上检察官的事业和声望。
“即便自己粉身碎骨，也是好的呀！村上先生，虽然失去了由子，但是，他一定会找到一位比由子更好的女人呀！村上先生，是那么英俊帅气，那么年轻有为！”
一想到村上的言行举止，由子的嘴角儿，便不无骄傲地浮起一丝幸福的微笑。
哎！谁让自己，最终还是一个“坏女人”啊！真是身不由己的事啊！
那份报纸，可真是一场，把自己连同村上先生，推进阿鼻地狱的“海啸”啊！
离开吧，彻底的离开！再也不能拖了，再也不敢拖了。
给村上先生一段时间，让他慢慢地抹去记忆，
给村上先生一个机会，让他静静地治愈伤口，
给村上先生一个女人，让她替由子照料爱人。
那就，先到这里吧，村上先生！
由子，从车窗侧过身子来，向邻座的乘客们，礼貌地点头问好。
不一会儿，由子便跟邻座的乘客热络地聊了起来。
村上赶上的这趟列车，刚好比由子乘坐的那趟列车，晚了一个小时。所以，那老警察说的没错。
“一切都还来得及！况且，年轻人之间的‘恶作剧’，屡见不鲜啊！”
“没错！一定是场‘恶作剧’！”
村上忿忿地，用拳头猛砸车窗玻璃。邻座乘客们眼里这位年轻人，实在不像是什么“老实人”啊，衬衣扣子也不系，就这么敞着怀，萎靡不振，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属实像顶着一个鸡窝。
火车启动后，村上的嘴里就没消停过，阴阳怪气，嘟嘟囔囔，一会儿痴痴地笑，一会儿呜呜地哭。
乘警过来三四趟了，也实在拿村上没办法，只得嘱咐邻座的乘客们，千万不要招惹这个“神经病”，便无可奈何地，再也不肯露头儿了。
村上，突然间竟消停下来了，他恍然大悟般安静地点着一支香烟，一动不动地坐着直愣愣地发着呆。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由子根本就不知道那地方的具体位置啊！而且，也根本不知道，在哪个车站下车，又该转往哪一趟列车啊！
哈哈哈！实际上，不仅中途要转两趟火车，而且下了火车后，还要乘坐好长一段时间的长途汽车呢！这还不算完，真要到达那地方的话，最终还是要搭出租车才能到的呀！
哈哈哈！我只不过比由子，晚了一个小时而已，甚至，我到了那个地方，由子还在火车站里蒙头转向呢吧！
哈哈哈！没错！一切都还来得及呀！”
至此，村上先生终于恢复了常态，而且双手合十，朝对面和邻座的乘客们，不停地点头致歉。
村上，原本就是一位非常健谈的年轻人。不一会儿工夫，便和邻座的一位中年绅士，热络地聊起天来，两人谈得相当投机，甚至还互换了一支香烟抽。
而由子呢，由子原本就是一位大美女，何况，还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大美女！
套用侍内府上两位女佣，一说起由子时的口头禅“我们家太太啊，只要她看上的人，没有拿不下的呀！”
由子所乘坐的这趟列车的列车长，是一位敦厚严肃的中年人。
不过，由子那迷人的微笑，甜美的声音，恭敬的表情，尤其是由子说话时，那一挑一挑的眉梢儿。
实在使这位，总是铁青着脸的列车长先生，不仅和蔼可亲起来，而且能为由子女士贡献自己的专业知识深感荣幸。
关于如何乘车，如何转车等等，所有令由子蒙头转向的问题，一股脑儿地抛给列车长后，列车长先生得意的一笑，随手掏出一个笔记本，亲手画了一张简易表格，时间，车次，站台，等等棘手问题，一目了然，迎刃而解！
“实在是，万分感谢您啊，列车长先生！”
“哦，没有的事！我很乐意帮您解决问题，由子女士！嗯，不过，我得提醒您一句啊，由子女士！”
“愿闻您的指教，列车长先生！”
“由子女士，长途汽车到站的时间，大约下午两点钟左右。可是，要去您所说的那个地方，还要再搭出租车才行啊！
而且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我担心的是，您当天是否还能赶回城里呀？
我意思是，到了晚上，您有落脚的地方吗？”
由子用饱含感激的眼神，看着列车长，柔声细语道：
“您可真是一位好心人呐！我自有落脚的地方！您放心好了，列车长先生！”
由子向列车长深深地鞠躬致谢，弄得偌大年纪的列车长先生，那铁青色脸颊上，登时绯红一片。
多亏了这张小小的简易表格，正在它的指引下，由子一路轻松，惬意，且安全准时地，到达了长途汽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