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周一,一大早。
“太太,我们回来了!您在哪儿呢呀?您没出去吧!”
侍内府上,两位始终忠实于由子的女佣,着急忙慌地跑上楼梯,一边喊着,一边神秘地交换着眼色。
年轻女佣,一再小声地嘱咐着上了年纪的女佣,道:
“一会儿,你就去守院子,把那该死的记者们,全挡在院子外面……我这里,就死死地守在太太身边儿!”
“哎呀,是啊,这帮挨千刀儿的该死的记者们!可是,可是,太太的娘家人来了,怎么办?”
“废话啊!太太的娘家人,当然是自己人咯!要是太太娘家人能赶过来的话,太太不就更安全了吗!”
两位女佣,顾不上换工作服了,似乎连敲门如此重要的禁忌,都抛之脑后了,就这么直愣愣地闯进了由子的卧室。
由子,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独居三年的卧室,刚转身提起皮箱,就被两位女佣的冒失行为,惊得半张纸嘴,一脸愕然。
难道,外面的世界,突然爆发了什么吗!
“诶!你们俩这是……这是,怎么了呀!”
年轻女佣,故作镇定地,接过由子手中的皮箱,轻轻地搁到地板上,又紧紧地抓住由子的手腕。
由子从来不对佣人发火,而此刻的由子属实怒了。
“简直岂有此理,你俩疯了么?”
“太太,您听我说,您千万不要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切都会过去的,相信我,太太!求您了,相信我!”
年轻女佣,竟然没来由地嚎哭起来。
由子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心头蓦然如灌铅一般的沉重,她恍然记起了,那座自海底深处,耸入云霄的黑色巨塔!
由子从上了年纪女佣的手里,接过当天的报纸。通栏大幅标题是《地震!检察官与嫌疑人妻子堕入情网》
“本报讯:
据侍内纪夫先生的律师,今早5点钟向本报记者透露的消息称:昨晚11时左右,东京地方检察厅,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以问询为由,悍然拘禁侍内纪夫先生。
迄今为止,侍内纪夫先生,尚未收到检察厅方面的任何解释和道歉。
侍内纪夫先生,不得不公布以下事实,以正视听:
第一,村上检察官和由子女士暧昧期间,侍内纪夫先生,尚未与由子女士离婚。
第二,证据表明,村上检察官,早在四个月前,就清楚地知道,由子女士正是侍内纪夫先生的合法妻子。
第三,侍内纪夫先生,有理由相信,特别搜查课方面,指派村上检察官,凭借与由子女士的暧昧关系,采用极不光彩的手段,暗中收集不利于侍内纪夫先生的证据。
第四,侍内纪夫先生向社会大声疾呼,彻查村上检察官,及特别调查课的违法渎职行为。
第五,侍内纪夫先生向社会大声疾呼,有关方面必须对由子女士遭受的精神迫害,深切道歉,给予赔偿。
………………云云。”
这篇报道的所有配图,自然都出自那文件袋里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精确地注明了时间和地点。从火车站检票口的,直到“纽德格兰”酒店旋转餐厅的,一张不缺,一环不漏,是一条无从解释、亦无法抵赖的“时间绞索”。
年轻女佣,使劲儿地掐着由子的人中,上了年纪的女佣则慌里慌张地去找水杯和湿毛巾。
“啊!……您好呀!这是哪里呀!”
由子微微地睁开眼睛,像是暂时失忆了似的,对着年轻女佣痴痴地笑着。
由子的头,枕在年轻女佣的臂弯里。那女佣小心翼翼地往由子惨白的嘴唇里灌着冰水,而她自己的眼泪,则扑簌簌地淌到了由子的脸上。
“诶!干嘛哭呀!是我伤害你了吗!实在对不起呀!”
由子吃力地抬起胳膊,食指轻轻地拭着年轻女佣的眼泪。
由子的眼神恍惚不定,时而疑惑,时而散漫,时而又有一道微弱的亮光闪过。
“太太!太太!您是好人啊!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您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都是他们!全是哪些男人,都是他们伤害了您呀!”
上了年纪的女佣,早已泣不成声了,不知所措地,就这么直愣愣地傻站在由子身边,瑟瑟发抖,只抹眼泪。
上了年纪的女佣,已经开始怀疑了,从见到报纸的那一刻起,从报纸上的每一个标点,每一个字眼儿里,就开始怀疑了,怀疑佛陀为什么要如此地折磨,这个叫由子的女人啊。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儿,由子朝上了年纪的女佣点了点头,示意她赶紧去接。
“太太,是那个叫村上的大浑蛋!我把电话挂掉了!”
由子,也不知从哪里焕发出来的力气,霍地坐起了身子。
“不!不!他一句话都没说吗!”
由子急急地问道。
“那浑蛋,倒倒是说了一句。”
“他说什么,快说啊!我要死了!”
上了年纪的女佣,被由子的怒火,吓出了结巴。
“村上,他,他,他说,‘别慌,一切都来得及’!”
由子扭脸朝年轻女佣,厉声呵斥道:
“会开车吗?”
“当然,太太!”
“技术怎样?”
“村上那浑蛋,不是说‘都来得及’么!他说的没错,我开车的话,‘一切都来得及’!”
由子讶异地看着年轻女佣的眼睛,她无论如何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位年轻女佣,竟然一下子就看穿了,由子和村上的这段,跟谁也说不清的恋情。
“别磨叽了,太太,火车站对吧!赶紧走吧!”
由子的那辆小汽车,由子几乎从来没开过。每个月,就为防止老化,司机开出去一趟,当晚就又把车开回来了。
上了年纪的女佣,简直像是一位悍妇,拿着大扫把,站在院子外面,对着手持“长枪短炮”的记者们,劈头盖脸,横扫一片,直到留出安全的距离后,这才朝车里的年轻女佣摆了摆手。
令人生畏的“轰隆”,“轰隆”的马达声儿,把苍蝇般嗡嗡聒噪着的,却又无比珍爱生命的记者先生们,逼得直往后退。
由子,就坐在车里,任谁也不敢凑上前来。
想必,这些记者们也都猜到了,这“轰隆”,“轰隆”的马达声儿,便是由子此刻的心境。
与其,冒着作由子车下“冤鬼”的风险,不如,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瞎编乱造,来的那么斯文,来的那么轻松。
由子,确实没有带手提箱。既不是忘了提下楼,也不是落在车里了,而是由子压根儿就没这个打算。
由子笃定,那手提箱,对于即将出发的旅行而言,只会是个不小的累赘。
村上给由子打过电话之后,虽然被上了年纪的女佣给挂掉了,但村上坚信由子一定会准时赴约的,至少也要跟他在车站候车室里见上一面。
人来人往的车站候车室里,到处都是乱哄哄的。
村上找了一个稍微僻静点儿的角落,点着一支香烟后坐下来,安静地又把今早报纸上的消息,仔细地重读了一遍。
村上,对“桃色丑闻”公之于众这件事,非常吃惊。
当初,村上的推测是,假如侍内纪夫抛出“桃色丑闻”相要挟时,特别搜查课会告知侍内纪夫一件既成事实。
检察厅,不仅早就知道了这则“丑闻”,而且已经开除并责罚了村上检察官。如此,侍内纪夫手里所谓的“交易标的”,便成了废纸一张。
而检察厅方面,只会把与“桃色丑闻”相关的所有证据,永远永远地石沉大海。
如此一来,无论是检察厅方面,还是侍内纪夫方面,双方在“不撕破脸皮”的氛围中,都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啊!想必,一定是特别搜查课的那位笨蛋课长,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
当村上愤然离职的时候,那位课长一定惊慌失措,自乱阵脚了。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检察厅竟然主动出击,拘禁了侍内纪夫。
尤其是,面对缄默不言,负隅顽抗的侍内纪夫,那位课长大人,更是无计可施,气急败坏地,首先抛出了所谓“桃色丑闻”的相关证据。
那么接下来,侍内纪夫所能做的,就只有“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这一条路可走了。
诡异的是,村上此时此刻的心境,却依旧很好,甚至更踏实了,更安静了。
是啊!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可那又怎么样呢?再也不会有什么阻碍了,阻碍两个相爱的“自由人”。
当然,村上对由子的精神状况,不是一点担心都没有。
村上最为担心的是,由子那“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
但村上也很自信,只要能跟由子见上一面,哪怕说上两三句话,他保管能治好由子身上的这个“坏毛病”!
“可是,由子,你在哪儿呢啊?”
村上心里,禁不住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他低头看了看腕表,已经9点半了呀,距离发车时间,不到40分钟了。
“没关系的,一定会来的!哪怕见上一面也好啊!由子!”
由子打发走了年轻女佣,便径自来到售票口,买了一张车票后,直奔候车室,去寻去找自己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
“诶!村上先生,您怎么变得这么憔悴了?
是昨晚没睡好吗?活该,谁让您买这么早的车票啦!
哎呀!您怎么总是不停地吸烟啊!会把身体搞垮的!
您坐下来休息一下吧,发车时间还有30分钟呢!
您也太匆忙了吧!平素一丝不乱的发型,今天怎么头上,像是顶着一个鸡窝啊!
您今天怎么穿了这么一身儿衣服啊,皱皱巴巴的样子,简直像个‘小老头儿’啊!
对不起!我又取笑您了!村上先生!
对不起!我实在太爱您了!村上先生!
啊!就让由子,再静静地看您一眼吧!”
由子,躲在一根巨大的廊柱后面,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村上,心里默念着村上的一举一动,一形一影。
似乎就是为了让村上,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自己来,由子临来时特意换上了那身,她和村上在剧院初次相遇时穿的西服套裙。
恍若就是眼前的一幕一幕。
剧院里的由子,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苏联功勋艺术家们的精彩表演,却也从眼角余光里,觉察到领座的年轻绅士,悄悄地把身子窝进沙发座椅里,侧着脸偷偷打量着自己呢。
每每想到这里,由子总是甜蜜的一笑。
可今天站在这儿,想起过往的每一幕时,由子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幕,晶莹透亮,只看得见光,却看不清人影。
“好了,只要看您一眼,我就放心了,村上先生!
那就,再……,那就,先到这里吧!村上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