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在巴伐克拉斯行省的商人们之间总是流传着这样一个法则：如果你在行省的腹地区域活动，朝向太阳升起之地前进，不论绕过多少障碍，最终都会到达光明顶庇护下的太阳城，朝着相反方向走，则会最终到达坐落于格瑞尔群山中守备森严的行省首府；而如果你试图追随北极星的指引，并能够克服严寒风雪的话，就能够到达永冻高原上的冬日之家，如果你朝相反方向走，就会到达克留申海岸山脉，绕过这座巨大而又孤立的山峰，就是行省的赛维尔港口了。在这条被称为“巴伐克拉斯十字”的原则指引下，几百年来活跃在这里的商人们很少迷过路，总是能最终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商人们是不会去质疑十字的四端的，他们不会思考为什么在每个端点上都会有一座高山，就像一座巨大的雕像一般，为他们提供不可能被忽略的标记。而那些将这些高山写进诗歌，一代又一代传颂的人们，亦无法得到答案，他们只知道，有了这样的指引，那些商人们才愿意冒着迷路的风险，深入那些穷乡僻壤，为每一个人都带来进行贸易的机会，也正是如此，巴伐克拉斯的农民们似乎往往会比其他帝国区域的农民有着更高的生活水平（虽然可能只是那么一丁点而已）。坐落于接近十字中央的纽维尔村也不例外，有了商人的来往，他们才能有胆量扩大种植的规模，赚更多的钱。
帕沙的第一次空中旅程，便是沿着这条商路展开的。
“我有一个问题啊。”
“嗯？”
虽然在他们离开纽维尔地区的开始，零看起来似乎有着和帕沙一样的兴奋感，但是过了不久，就只剩下帕沙在盯着周围到处观看了，而零则是在不断地操纵着面前的一个奇怪仪表，哦对，帕沙刚刚学会，这个东西叫做“电脑”，她现在在用的是“电子交互屏幕”。
“就在前几年，有一队商人的停在村子东边的山路上休息时，他们没有看好自己的马车，结果那个车子顺着山坡一路滚了下来，直接撞到了村口库申科老大爷的房子上面，整个撞散掉了，里面装着的货物滚了一地，大部分都有很严重的损坏。”
“嗯哼？”
“听说那些商人路上带了个解渴的西瓜，塞在马车前端货品之间的缝隙里，最后碎到人们找它的碎片都费眼神。”
“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看我们现在这个速度，也许比那辆马车快上好几倍吧。”
“准确说是四十五倍。”
“四十五倍吗……可是我觉得我的脑壳不比那些西瓜硬多少啊。我感觉这个飞机的运动方式跟那个马车好像也没什么本质区别，那么这么说，如果我们想要回到地面，那么不仅要找一块没有起伏的地方，而且还不能有任何障碍物。不然的话……”
“我明白……而且那个平地还得有一千八百米的长度，不过就现在看来估计会挺难找的。我也只有来到地面才能发现，这里的地貌变化比我想象的……大了不止一点半点。这种变化在卫星遥感图上没法完全展现，这里跟我来时已经是两个样子了。”
“那我们该去哪呢……我们应该是在朝着冬日之家前进吧，你让我沿着眼镜上亮起的光点前进，那好像一直都是北极星的所在的方向。”夕阳落下之后，零给了帕沙一副特别的眼镜，似乎能让他在黑夜里也能很清楚地看见，还会有一个随时变化的光点作为领航信标。
“冬日之家？你是说那个高原上的聚居点吗？应该是吧，不过在我那个时间段的话，那里是北部加速器终端区。”
“那是什么？”
“嗯……有点复杂。你有思考过火焰是什么吗？”
“火……不就是火吗？”
“唉，我就知道这么解释行不通。这个跟你一下子解释不通啦，总之，这里曾经有过一个超大的跑道，专供一种像是火的东西，在里面以超级高的速度奔跑。”
“那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用啦，那个用途，还挺重要的……看那里，我们已经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的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雪花，虽然在他们的眼里，这些雪花就像是一缕缕银线一般掠过身边，而又转瞬即逝。飞机在黑暗的夜空中带着轰鸣声掠过下方的白色地面，不远处，在针叶林的环抱之中，透出了一星火光。那里是行省很重要的木材出产地，也会出售名贵的皮雕，不然，没有人愿意住在这个永远被困在风雪中的地方。永冻高原的冬天从没有完全消失过，这是大陆上人尽皆知的道理。
“看来计算完全没错呢，加速器已经被沉积岩完全吞噬了……”
零扒着窗户，看向万里冰封的高原表面。针叶林的绿色，一直与极远处的黑色天空相连接，延伸至无穷无尽的地方，却少有起伏。
“可以说成我听得懂的话吗？”
“加速器的能量终端会吸引周围的自然物质，有人维护时，这一点并不会很明显的，但是嘛……”零弯下腰，用手摸着座位下面的不知道什么按钮，“如果没有人的话，在这么长的地质变化之中，搬运作用和堆积作用会搞得这些加速器周围全是土石之类的东西，不管周围的地貌怎么变化，这些终端附近只会垫的越来越高。这个被你们叫做永冻高原的地方，也许是在永久地貌改变的同时，也受到了极端天气的影响，所以才会形成这样子的地形吧。”
“等等，那你这么说，那么商人说的光明顶啊，行省的海岸山脉，还有格瑞尔山脉，全都是……”
“估计是了，别担心，这些加速器估计也撑不了多久的，它们的设计寿命上限不见得就比红石谷避难中心的反物质引擎强到哪里去，也许当避难中心停滞之后，它们也会停下来的吧。最后，它们也会慢慢烂在地里面的。嗯——摸到了！“
零不知道启动了什么装置，但是帕沙立马就感到飞机尾部有什么东西在干扰他的操作。
“帕沙！帕沙！快看。“
他扭过头，但是视野却被遮挡了。零拍了拍他，让他看着仪表盘旁边的屏幕。屏幕上似乎显示的是飞机尾部的图像，不知道从机尾的什么部位中，一束束火花不断地被放出，缓缓向大地落去。也许在地面上看，这只长着大翅膀的铁鸟，似乎就像是多了闪耀着光芒的尾翼，向大地抛洒自己金色的羽毛吧。
在帕沙小时候，父亲曾带着他们几个兄弟一同走了老远，现在想来，也许就是走到了零口中“红石谷“的山顶上。有许多人和他们一样，在那个晚上登上了那个地方。听说，当时的领主从遥远的东方买来了一些神奇的东西，并且邀请当地的贵族们一同观赏。也许他们没有那个资格进入领主的庄园，品尝那些精心制作的糕点，并且享受小步舞带来的快乐，但是如果那个给他们传消息的仆人没说瞎话的话，在远处，他们一样能和那些家伙一同看到那个神秘事物。
于是他们就在那里坐了很久，一直坐到月亮到达他们头顶的那个时候。帕沙记得，自己在吃完带着的那一点点点心之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就坐在那里，无聊地数着天上的星星。他并没有和零撒谎，因为那时候的他，也的确想过，想过登上星星的其中一颗，不然呢，他该干什么呢？种地吗，可是自打能提起水桶时，就跟着父亲干起农活了，也没感觉那很有趣。要不然去求学吗，可是哪里的修道院能看得起一个乡巴佬呢，再说让他那么学习，他也会厌烦的。考文官吗，听说最近国王在那些大臣的建议下用了这种奇怪的方式招收官员啊，但是他好像也没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意愿，那实在是太无聊了。太无聊了，不论是那种未来似乎都提不起他的兴趣啊。也许，就只有登上星星这种荒诞的愿望，能让他稍稍有点兴奋感吧。
太无聊了，他倒在一块石头上，也没觉得怎么硌头，就那么睡着了。如果不是自己的哥哥喊醒了自己，他就错过了。
他只觉得，那是火焰开出的花朵。一飞冲天，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焰在高高的夜空之中炸开，将黑夜照成了白昼。五颜六色绸带般的光四散开来，而后又化为数不清的光点，缓缓地降临大地。孩子们欢笑着跑去追逐那些火花，却又在追上之前，就失望地发现火花消失不见了，但是没等上多久，又有一朵火焰之花在空中绽放，惹得孩子们兴奋不已……
帕沙是唯一一个没去瞎跑的孩子，以至于最后回去还被夸了一顿。至于他为什么不跟别的孩子一样，谁也不知道，没人知道那天晚上靠在石头上的那个孩子在想什么……
也许他在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那一样一飞冲天，彻底摆脱这个无聊的世界吧。他就是那样的孩子，虽然会好好干活，脑子里却全是无用的想法。
飞机穿过了冬日之家的上空，帕沙想，也许现在，那里的孩子也会追着他们跑上很久吧。那些火花，如流星一般向地面落去，撒播在这没有春天的土地中。忙碌的人是不会来追寻这些东西的，它们没有价值，不过是人们口中的天神过境而已，唯有孩子们才会来追逐这样的东西。
当时他见到的是什么呢，想起了，那个火焰一样的东西叫做“烟花”。帕沙觉得，现在自己也是烟花，一飞冲天了，世界就在自己的下方，如同沙盘上的玩具一般，尽收眼底，又有什么比得过这个呢……
“好了，信标释放完毕，脉冲信号检测正常……该走了……”
零调整了几个拉杆，火花的释放也随之停止了。
“我们还要去其他三个地方吗？”帕沙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
“感应器已经完成地形建模了，自动驾驶系统已经上线，你现在可以松开手了。”
“真的？”
虽然零是这么说的，但是帕沙还是不敢放开手上的方向舵。她看到这家伙头上居然还冒出了汗，于是干脆懒得多说什么，一把夺下了他的操纵权。他把手放开，惊恐地看着前方，等待着地面从下方转到他们的上面，但是似乎这个猜想并没有实际发生。
“我就说了啊，你不信我吗？现在是电脑在驾驶飞机了，你大可不必管，休息一下吧。准备，一，二——”
帕沙突然感觉背后一空，随即失去平衡，一下子向后倒了过去，却发现自己背下面是椅子的靠背。
“啊啊啊！这东西，还能放平的？”
“我们发明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就是为了偷懒吗？”零尴尬地笑了笑，“椅背上有个拉链，你可以从里面抽出毯子。”
“啊？”
帕沙翻了个身，打开了椅背，伸手进去扯了扯，发现还真的有。
“这不就是个床吗？我可没睡过啊。”
“啊？你没有用过床吗？”
帕沙摇了摇头。他们一家人在地上铺了一些茅草，每天就在那上面睡觉，他们的牲口就睡在他们的旁边，如果零有机会拜访他们的家，肯定会觉得味道糟糕的。
“那你这不得好好享受一次？”
零伸出手，帮他盖好毯子，又往上扯了扯。
“这架飞机的恒温系统不太好，你可别着凉了。”她玩笑似地拍了拍帕沙，“宝宝乖，快快睡。”
“我可不一定比你小。”帕沙嘀咕到。
“我一亿多岁了，你呢。我觉得我当你妈妈都是绰绰有余。哈哈哈！”
“谁让你当妈啊……”
“说真的，你该睡了。今晚的时间足够投下所有信标了，所以明天还需要你降落这架飞机，玩不好的话，咱们俩就得一起搭进去了。”
“那些是什么信标呢？”
“你要是想，也可以不叫它信标。你就叫……叫它烟花吧，挺像的。”
“烟花吗？烟花好啊……”
“对，烟花挺好的，奔向天际，在见证后就迅速消散，还能留下美丽的印记，挺好的。”
“挺好的……”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的举止充满了野性。他望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各种各样的动物在视野里游荡。他和自己用兽皮遮体的同伴们，收起藤蔓编制的网，里面是一只在不断挣扎的野猪，这将是他们难得的一顿饭。他们就是这样子，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哪里有吃的他们就去哪，但是却还是有了上顿没下顿，他们的生活就是围绕着生存而言的。
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回到了纽维尔的乡野之间，他挑着两桶装的满满的水，满头大汗地走在田埂上。今年的小麦预期收成估计甚至不如上一年，父亲站在田间，手握着干瘪的麦穗，眉头挤在了一起。看到他走的如此缓慢，父亲忍不住上来，踢了他一脚，害的他一头栽进麦田，全身泼了个湿透。没办法，干活不力就是这样啊。
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呆在一个超大的房子里，面前的奇怪金属机械上，一个个半成品被缓缓地输送而来。他一直重复着一个简单的机械动作，却又从不停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那些可恶的工头可在后面盯着呢，他们手上的小册子就能决定自己的工资啊。这些钱，得要养活他自己，养活那些蜗居在城市中他最亲爱的家人们。
那可多无聊啊……
可他最终还是会站在那个昏暗的天空之下，看着燃烬缓缓地升上天空。其他人都会和他并肩，站在前人的尸骨融成的血水之中，无助地仰望着，嘴里喃喃着同一个问题。但是谁又会来回答这个问题呢？黑暗的天空，暗暗地发出哂笑。他现在，知道了什么是机床，什么是量子，什么是牛顿第二定律，什么是拉格朗日中点，什么是政治经济学，什么是唯物史观，但那又如何呢。他见证了大千世界，世界告诉他，你的想法，一文不值……
也许零会这么想吧……
帕沙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醒的，还是被刺耳的警报声和飞机无法忽视的颤抖给惊醒的。当他醒来时，他看到所有的云团，此刻已经都在自己的下方了，但是不幸的是，他们似乎也正在向那里面栽过去。
他一骨碌地坐了起来，在下坠的冲击感下睡意全无。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没有回答。他看向身旁，却发现副驾驶座上什么也没有！
“零！”
他惊恐地大喊道。昨天学来的驾驶经验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了，他乱了阵脚，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的机械上，没了零的指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嗯……我的计算好像出了一点小差错……这该死的处理器，越来越不行了。”
帕沙听到了零的声音，但他四处扭头观望，却丝毫未见她的踪影。
“我刚刚进入睡眠模式了，没有打开实体投影，别慌啊你。”
“怎么可能不慌啊，快告诉我怎么办！”
飞机一头扎进了云团，让他们暂时失去了视野可见度。帕沙愈发感觉那个将他按在座椅上的力更为强劲，甚至让他眼前有点发黑。
“啊……我想想……那个，拼凑起这个破飞机的零件确实是有点古老了，在你刚刚醒来之前，右引擎不知道为什么直接炸掉了，而且我好像还把所需要的燃料计算错了，我们现在也没有足够的燃料……嗯……我们没有足够的动力！”
“说重点！”飞机速度越来越快，帕沙感觉自己的眼球都要被挤出来了。
“拉升啊，这脚后跟都能想的出来！我们得降低加速度，不然你会受不了过载的！”
帕沙抓住方向舵，用脚抵在仪表盘上，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后拉。他也不知道这样子做会不会有什么额外的效果，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法思考了。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朝着自己的头上挤压过来，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想吐出来的感觉，眼前只觉得愈发黑暗，他快要看不见了。
“零……”
帕沙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不论是外界环境，还是自己的身体，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凌乱中，他只觉得有一个不断闪烁着的少女，用时而消失的身形死死地把住应该由自己把住的方向舵，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戴上了某种面罩，拍着他的脸颊。
“醒醒……”
……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
“现在我的想法有点冒险……我们只有2000高度了，我打算……擦过红石谷，直接启动短距传送，把我们和飞机一起送进去……”
……
“你听到的吗？求你了快起来，我一个人做不到……”
帕沙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用手把住了方向舵。
那天，纽维尔村的人们看见，在天坑出现那天同时出现的奇怪东西，从稀薄的云雾中钻出，直勾勾地往山谷那边撞过去。眼看这个铁鸟就要撞上山体，但是它却挣扎着，略微抬起了头部，而后……消失不见。随后，在山谷中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声响，人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帕沙这是第二次惊醒了，他猛地坐了起来，歪过身子就开始呕吐不止，把旁边的零吓了一大跳，连忙帮他拍着后背。
“我们……这是在哪……”他强忍着呕吐感，对着她问道。
“避难中心，最顶层，靠近边缘的地方……”
他看了看周围，日光从身后那些缝隙中透了进来，如果那个飞机再快一点，也许撞开的洞会让这里更亮。
“我这里没有生命体征检测仪……我还以为，还以为……还以为我害死你了呢……”
她一把扑过来，搂住帕沙，趴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啜泣。
“对不起……我只是想出去看一看而已……对不起对不起……”
他歪着脑袋，看着零后面的那架残破的飞机。飞机已经断成了两截，突出的线头不断闪着危险的火花，它的后面，天花板和地表同时拖出了长长的一条痕迹，周围的一切物品都被排山倒海般扫了开来。看起来，为了让它停下来，这个地方付出了许多呢。但是呢……
帕沙咳嗽了几声，把喉咙里的脏东西咳了出去，无力地笑了几声。
“喂，零……我们做到了……对吧。你的疯子计划成功了……”
她擦了擦眼睛，看着他说道：
“对，做到了，我们都活着……”
“都活着你还哭什么啊混蛋。给我笑起来啊，哈哈哈。”
一开始只是帕沙在那里干笑而已，后来零似乎被他这个傻样子逗乐了，也开始在那里笑了起来。
黑暗中钻出来了一个黑白相间的毛球，滚到他们俩的旁边，不停地喵喵叫着，也许也是在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