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几个擅长跟踪的人盯死江逾白,或许会有所发现。巫族铁律,侍卫长的职责就是保护圣女,守护聚灵珠。江逾白这个时候出现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希望不是巫族出事了。”木先生随手将纸条揉成灰,“咱们可以合计合计,如何利用这个人引蛇出洞。”
“这种事你一个人搞定就好了,别拉上我。”秋渐离吃了口点心,长喘一口气。“我现在就想舒舒服服泡个澡,再安安稳稳睡个觉。你是不知道,那摘星大会有多无聊!一个个衣冠楚楚仪形磊落,看着都是正人君子,实际满肚子的阴诡。我想说实话又不能说,差点没把我憋死。真羡慕嫣然,不用顾忌太多,想说啥说啥,想干啥干啥。你是不知道,她不但撂下我跑出去跟刚认识的人喝酒,还和别人称兄道弟,约人家有空来千机阁玩。就问你服不服?”
曲玲珑和鹤枫对望一眼,暗自发笑:这是秋家二小姐能干出来的事。
木先生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靠的就是朋友多,路子广,消息灵通。嫣然爱交朋友就让她交去,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刚才我过来时看见她眼睛红红的,你又骂她了?”
“没骂,就训了几句。我不是反对她交朋友,是希望她在与别人做朋友之前,先分清楚对方是好是坏。如果好坏不分,说不定哪天就惹祸上身了。”
“她分不清好坏,不是还有你这个哥哥替她把关么?最不济也还有我,你怕什么?这么点事也值得你训她一顿。”
秋渐离无奈地道:“你可别太护着她了!当心有一天给你闯出天大的祸事来。”
“她约的人是谁?让你这么紧张。该不会就是莫待?”
“答对了,就是他。”秋渐离换了个姿势歪坐着,“比起巫族,我更在意这位看着很不起眼的莫公子。嫣然这么一闹,倒也给了我了解他的机会。”
曲玲珑道:“阁主莫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才对他这般上心?”
“倒不是察觉了什么,我就是觉得此人来历成迷,怕是来者不善。”秋渐离仔细回忆着摘星大会上的情景,“江湖上但凡有点名气的人,哪有千机阁不知道的?可是在摘星前,我压根就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要说是刚出道名不见经传的小毛贼也就罢了,可他分明又不是。如果不是他未曾踏足江湖,就是他隐藏得太好。他……会不会是巫族的人?”
“这个不好说。”曲玲珑道,“我跟在他身边明里暗里没少试探,也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此人是一人千面。前一刻还冷若冰霜,过片刻又暖如春阳;这会子还温言细语,过一会可能就是个索命的罗刹;刚以为他是心慈手软的好人,眼睛一眨,他已摘了个人头下来……他做事好像都是临时起意,可要仔细琢磨,又是深思熟虑过的。总之,我的道行还参不透他是哪座山的哪尊神。”
“嗬,这可有意思了!”秋渐离戏谑地道,“都说玲珑公子七窍玲珑,善读人心,还有你看不透的人?”
“他年龄还小,江湖经验也不足,再磨砺几年应该就差不多了。或者,你多带带他。”
“别这么护犊子行不行?我又没说玲珑不好。瞧你,还护上了。”秋渐离把糕点移得离木先生更近些,目光尽显关爱。“目前这情形是狗拿刺猬,无从下手。咱得想法打破僵局。”
“想了解莫待,还得从他身上下手。说起来要感谢蒙怅,若不是他使坏,我还发现不了莫待的蹊跷。他肩膀上有一处伤,看着已有些年头,状似玫瑰,不近距离观察很难发现。我一直想不通,他那样的身手居然被玫瑰所伤,还留下了伤痕,实在不合情理。”
“玫瑰?有这种武器?你确定没有看错?”短暂的沉思后,秋渐离道,“从前听爷爷说起过,有种叫蔷薇荆棘鞭的鞭子,抽出的伤痕永生不灭,任何灵丹妙药都祛不掉。不过那东西谁也没见过,据说是暗黑之物,吸人精血,见不得天日,长在魔族的黑暗之森。”
曲玲珑回想着当日的情景,匆匆一瞥却足以定论:“应该是蔷薇没错。自司徒无忧被封印在鹰愁涧后,魔族就销声匿迹,至今没有踏足人类的土地,蔷薇荆棘鞭怎么会抽在他身上?难不成他原就是魔族的人?”
咔嚓一声,木先生面前的茶壶碎成了片,茶水洒得到处都是,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就凝重起来。曲玲珑以为是自己哪句话没说对,吓得一张脸煞白,盯着脚尖大气也不敢出。秋渐离一见,挥挥手道:“不早了。鹤枫,你和玲珑去休息,明天还有事。”
曲玲珑偷眼瞧着木先生,站着没动。
秋渐离笑道:“怎么,你就只听他的话?”
木先生道:“听阁主安排。去吧。”
曲玲珑这才跟着鹤枫离去。
茶水流到地上,流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秋渐离也不着急收拾,用手指蘸了茶水画圈圈:“你想起了什么?是熟人么?”
“人不熟,蔷薇荆棘鞭……倒是见过。”木先生摘下面具,捏着一块糕点一动不动地出神。他的脸上布满了沟壑纵横,细密的伤痕,在灯光的照射下狰狞得令人心惊胆战。
秋渐离随手拿过面具挂在墙上,又打来一盆清水,将一个白中透着青的细瓷瓶放到茶几中央:“碧幽草让水神门下的穆婉秋得了去,好在昔年家父救过她父亲的命,也算有些交情,我向她讨了些,或许对你的伤有帮助。”他左右端详木先生的脸,眼神异乎寻常的平和温柔。
“莫待现在去了何处?”木先生洗完脸,打开药瓶道,“有劳你。”
“目前还在昭阳国境内。如果不耽搁,以他和谢轻云的脚程,再有七八天就到边城了。”秋渐离将药均匀地涂在皮肤上,哪怕后颈一点不起眼的小伤都不放过。每涂抹一处他的心就叹息一声,到最后,那些叹息汇聚成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木先生微微蹙眉:“他为何要去魔界?”
“我估计跟谢轻尘的病有关,他得先了解病情才能对症下药。”秋渐离把收集到的情况说了,“莫待很看重谢轻云,而谢轻云最爱他的大哥。如果不是为了帮谢轻云解忧,以他的性子不会答应雪凌玥,更不会同意种下飞花令。”
“谢轻尘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谢家请了多少名医都没治好。他主动上门问诊,是不是说明他的医术比那些名医还要高明?”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会尽快查清,给你准话。”秋渐离挽起木先生的袖子,解开缠绕在他手上的布,沾了药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横七竖八丑陋不堪的伤疤,“天气越来越热,这布的透气性又差,总这么长年累月地捂着,不是个事。”
“习惯了,不要紧。”上完药,木先生放下衣袖,端坐琴案前:“你休息吧。”他轻抚琴弦,拨出一串轻柔的琴音,宛如天籁。如果说雪凌寒的琴技已是超群绝伦,登峰造极,那么他的琴技则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
“落梅的声音总是这样令人沉醉!”秋渐离宽了衣,侧身躺在床上,目光虚虚地落在木先生胸前,“若他朝夜夜能枕着你的琴声入眠,方不虚此生!”
木先生抬眼看向他,又不声不响地将目光移开,没有言语。
“没有琴声作伴,我已经很难成眠了。”秋渐离合上眼,在琴声的陪伴中安然睡去,睡得香甜酣畅。
一曲毕,木先生静坐片刻后起身,将秋渐离搭到床沿外的腿摆正,又将一床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虽是夏季,这藏于深山的地下室依然寒凉。收拾停当,木先生留下一张字条,出了密室。
室外是一条青石甬道,又长又宽,干爽整洁,却也透着阵阵凉意。别致的枝形灯托着一支支巨大的红烛,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燃烧,将这隐匿在地下的黑暗变淡,变薄。越往出口走,甬道就越窄,到最后只剩一道仅供一个成年人可侧身进出的石门。那门就开在石壁上,与石壁浑然一体。粗壮强韧的藤蔓爬满了石壁,将门也遮得一丝不露,掩上后就看不出痕迹。石壁外是浓翠蔽日的树林,半人高的野草密匝匝地挤满了树下的土地,伸着细长的脖子寻求阳光的抚慰,无奈周遭只有新旧交织的草墙,密实得连风也很难穿透。在这片经年无人光顾的深山野林里,唯有动物的足迹与气息可见,可闻。
高高的树梢头,斜挂着一轮月,像一只睡意惺忪的美人眼。
木先生脚尖轻点,不费吹灰之力跃上一株千年古槐,警觉地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可疑后,才似投林的飞鸟直扑山下。他脚步不停,脑子也没停。他在想摘星大会,想莫待,想蔷薇荆棘鞭和魔族,想这方方面面的利害关系。思来想去,也没个定论。抬头望向天空,却见月亮像是被惊扰了似的,正忙慌慌地躲向云的背后,悄悄地眯了眼看人间。你看见了什么?是和我一样在黑夜里奔忙的人?还是无辜的人又在被屠杀?亦或是徘徊在忘川河畔的万千冤魂?
月亮摇摇头,笑叹道,我看见的是美好的画面。你瞧,在清浅的河流旁,熊熊燃烧的篝火热情地灼眼。谢轻云还在不停地朝火堆上添柴,想将那只滋滋冒油的野兔早点烤熟,送给坐在河边捞鱼的人吃。“再烤烤就能吃了。”他割下一小块肉尝了尝,欢声叫道,“哈,我烤的兔子就是好吃!等下你可得多吃点。”
莫待没答话,双手仍浸在水里,静等鱼儿自投罗网。他已经这样蹲了大半个时辰,也没逮到一条鱼。倒不是他不懂抓鱼的诀窍,是他纯粹为了打发时间,根本没有抓的心思。
一条水蛇顺流而下,斑斓的色彩在火光的照耀下格外扎眼。它在距离莫待两尺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条猩红的分叉的信子吐得嘶嘶有声,仿佛在说:这清水湾是我们水蛇的老巢,你竟敢挡我的道?看见没,我有毒,还不快点让开!莫待也吐了吐舌头,末了还歪着脑袋哼哼两声,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不就是舌头么?也值得你炫耀?好像谁没有似的!水蛇大概被眼前这个白痴人类的白痴行为吓到了,刷地钻进水里,游走了。
谢轻云抱着肚子憋着笑看一人一蛇斗狠,憋得两边腮帮子又酸又痛。那蛇还没游远,他已笑得前仰后合:“我说你,怎么不跟它打一架?说不定咱俩还能吃上蛇羹。”
眼见就要到手的鱼被笑声惊走了,莫待恼道:“一天天的,谁像你那么无聊!”
“是是是,我无聊。”谢轻云举着兔子蹲到莫待身边,切了一块先吃了,才又切下最肥美的部位递过去,“相信我,安全无毒。”一路上,他代替顾长风成为厨娘,包揽了一日三餐。不管是现烤的野味还是自带的干粮,他都是当着莫待的面先吃,然后才让莫待吃。
莫待接过兔肉,一丝一丝撕着吃。
谢轻云问:“喜不喜欢这个味道?不喜欢你说,我再练。我有信心越做越合你的口味。”
“食不言。”莫待将剩下的肉塞进谢轻云嘴里,在他身上擦了又擦沾了油的双手,就又蹲在河边捞鱼。
谢轻云呜呜叫道:“你……你在河里洗手不就得了?干嘛要擦在我衣服上?”
莫待直起腰,想了想,点头:“是哦,可以在河里洗的。我怎么就忘了呢?”
“你呀你……捣蛋起来一绝!”谢轻云好气又好笑,抓了根树枝扔到他身上。
“不行么?”莫待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单纯的无辜,像是被冤枉了的孩子,“不让捣蛋你早说嘛!”
谢轻云心头狂跳,想说话却差点咬了舌头。他稳稳神,笑道:“行,你想怎样都行,需要帮忙我还可以给你搭手。”
“这还差不多。”莫待松开指缝,将掌中的小虾放了出去,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谢轻云突然觉得手里的兔头不香了,他凝视着莫待的侧颜,心情跟吃了蜜一样甜:“你这口气很像是小娘子在跟自己的夫君撒娇啊……”
“胡说!”莫待撩水泼了过去,“你自己思春却反来笑话我,该把你摁在水里醒醒脑。”
谢轻云也不躲,含笑看着莫待,随他任性折腾,丝毫不在意头发衣衫尽湿。
“这么看我作甚?”莫待瞪圆了眼,恶狠狠地道,“转过头去,再看把你眼睛给挖了。”
“你爱挖就挖,我绝不反抗。”谢轻云笑盈盈地道,“只是挖了以后,你要把我带在身边,用你的眼睛替我看世间万象。世界这么大,这么美,我还没有看够呢!”
“带着你还得管吃管喝,不划算,不干。”莫待眼珠一转,干笑两声,“要是你愿意喊我一声大哥,我倒是可以考虑。”
“你?大哥?”谢轻云指着清凌凌的河水笑道,“你瞅瞅,咱俩的个头谁比较像大哥?”
“个子大了不起?”莫待哼道,“怎么不说我比你小?等我到了你这个年龄,我铁定比你现在高。”
谢轻云忍住笑道:“是啊!你年龄小,为何要我叫你大哥?”
莫待怔了怔,才发现自己被绕进坑里了,气得抓起河沙就往谢轻云身上抹。谢轻云笑着左躲右闪,最后还是被弄了一脸一身。
月亮笑了,像一位温柔慈祥,阅尽世间万千事的老奶奶。她说,虽然我无法驱散所有黑暗,可总有一个地方是温暖明亮的,总有一些美好在不断生长。努力奔跑,心里有光的人才有可能看到光明降临。她听见太阳翻了个身,已在准备起床,突然就困得睁不开眼,都没来得及跟云打招呼就睡着了。
莫待也睡了,睡在新鲜清香的树叶堆里,梦里都是鸟语花香。谢轻云却一夜无梦,睡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太阳还没露头,莫待就醒了。他睁大眼躺着,望着头顶的天空发呆。那里有一大朵棉花糖一样的云彩,娇懒地悬在一望无际的湛蓝上,像是被人拿糖浆粘住了。
谢轻云光着上半身,举着刚叉到的鱼跑过去,献宝似地道:“瞧瞧,这鱼多新鲜!一会我熬汤给你喝。”他浑身湿淋淋的,头发上的水流成线,显然刚从河里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