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初头一次见王爷是在他行弱冠礼的那天,及礼之后,圣上便准允他独自开衙建府,赫赫辉煌的祯平王府其实早在两年前都已经建好,皇后舍不得,直说留宫再住两年。
其实这也并非先例,当今圣上子嗣并不富裕,仔细养成下来只有三个皇子两位公主,祯平王上头还有一个皇兄,比他年长三岁,在弱冠及礼之年已经被封为豫安王,其王府与祯平王府在洛京都城一南一北。另一位皇子是个龆龀幼童,乃是圣上宠妃纯妃娘娘所生,自然养在宫中。
据大周朝祖制,在东宫之位确立之后,太子主东宫,其余的皇子才迁至封地,无召不得回京,在此之前,成年的皇子几乎享尽世间繁华,各自的府邸均穷尽天下能工巧匠之思,遍寻四海奇珍异宝,用民间的话来说:“玉帝见了抖三抖”,说是比过天上宫阙。所以,昀初自然觉得向往,在接到请帖之后,碧玉年华的姑娘兴奋了许久。
昀初的父亲穆雷因在边疆有军功才被破格擢升至京,一个五品的武将,虽在权势富贵鼎盛的都城并不显眼,但因当今圣上近几年重武抑文的政治导向,穆家的千金也难得收到了请帖。因是皇子成年之礼,避讳结党营私,所以请帖上自然写的都是京官儿女的名字,被皇子宴请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情,京里的公子小姐们少不了花团锦簌争奇斗艳,这是一个极佳的相亲场合。
穆夫人从几件时兴的衣裙挑了又挑,比了又比,总不见满意,昀初嫌繁琐,随手指了一件月白色绣花襦裙,夫人觉得太素,难以出挑,不太满意,昀初劝解:“我们家能够收到请帖是陛下有意抬爱,这两年,武将出头的实在太多,早有朝臣不满,所以咱们更要谨小慎微,不能过分招摇,落人口实。”
穆夫人觉得女儿说得有理,捧着她清秀白皙的小脸,不甘心地问:“那发髻呢?”昀初笑了笑:“寻常样式就好。”
本来与昀初约好,她的闺中密友宰相千金周如薰会来穆府接她一同去王府赴宴,可是在临行之前,宰相府的小厮跑来传话,说他们家大小姐要跟宰相大人同去,就不能来接她了,昀初想了想觉得在理,宰相大人是百官之首,亲去祝贺再合适不过。
其实并非昀初有意攀附,只因她的母亲与如薰的母亲是同乡,年少时有过一些缘分,所以在穆家来京之后宰相一家多方照料,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才能相处得如此和睦,如姐妹一般。
老爷夫人再三叮嘱之后,昀初才放下车帘,因为王府有专人照料,赴宴的又都是王孙贵族,怕被冲撞,自然各家都约定俗成没有带小厮和侍女。
昀初觉得这样更好,省了许多麻烦,但是再怎么俭省,都逃不过送礼,既然是来赴宴,又是皇子成年大礼,总不好空手而来吧。昀初左思右想,选了一件仔细放进锦盒内,在被搀扶下马之后,紧紧怀抱在胸前,并向王府门外的管家呈上请帖,管家一看,笑着鞠躬请入,昀初颔首,进了大门,一小厮引了一段路,经过富丽堂皇的前院,行至中门,又有一侍女连忙接引过来,穿过弯弯绕绕的后院,才到了宴堂,此时里面已经欢声笑语一片了。
期间昀初只是目视前方,丝毫不敢左顾右盼,从府门到宴堂,昀初觉得自己差不多走了半炷香的时辰,即使如此,亭台楼阁、假山瀑布已经应接不暇,那王府繁华壮丽,由此可见一斑。
幸好如薰在堂外引颈以盼,见到不慌不忙走来的昀初才悄悄放下心来,上前拉着她的手故作申斥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平常你总是这样,什么宴会你都不来。”
昀初赔了赔笑,心里思量但不敢说出口:“姐姐,这是皇子寿宴,又送了请帖,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爽约啊。”
进入宴堂,昀初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年王孙贵女,各个器宇轩昂,姿态不凡,因知道昀初认识的人不多,所以如薰长姐一般拉着她跟众人问好,招呼之后,昀初向每个人都行了礼。
“昀初姑娘,你这手里是什么宝贝,是要送给王爷做寿礼的吗?”眼见昀初手里握着锦盒,一位郡公家的小姐不怀好意地问道,因是远道而来,临时赴宴,也没有过多顾忌,才心直口快地发问。昀初这才注意到宴堂之中的礼桌上,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珊瑚翡翠、假山玩石、珍珠玛瑙、古董字画应有尽有,昀初见过没见过的都赫然在目,心里暗自忖度,自己这个终究是拿不出手了。
如薰察觉到她的难处,对众人说道:“送什么都是各自的心意,王爷富贵及天,天底下什么玩意他没有,”说罢,转头对昀初说:“你预备了什么让我也开开眼。”
昀初心里一暖,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一管乐器,虽是管乐但与笛箫均不同,众人纷纷好奇凑上前来,昀初解释:“这是筚篥,胡人的一种乐器,是牛角所制,共有八孔,其声高亢清脆,质感鲜明,与中原乐器均不相同,别有一番风味。”
这筚篥是以前父亲在边疆时俘获而来,同时被送进穆家的还有一位胡人乐师,昀初觉得有趣,便跟他学了吹奏之法。
众人更加好奇,纷纷怂恿昀初演示吹奏,正当她迟疑之际,一位俊朗疏逸的男子走进宴堂,因他身着华服,头戴王冠,昀初心想这就是祯平王了,于是随着众人一同行了大礼。
这位王爷朗笑着走向昀初,从她手里拿过那筚篥,钻研了一下,胡乱吹了几声便找到了关窍,然后驾轻就熟吹奏了一整曲,那筚篥声音时而高亢时而哀婉,昀初难以置信,因为这曲调并非中原名曲,而是胡曲,她也只听那胡人乐师吹过两次而已。
一曲毕,王爷将筚篥递给昀初,淡然而笑:“我二弟酷爱音律,这礼物新鲜又有趣,他一定喜欢。”
二弟?难道这位王爷不是祯平王,是他的皇兄豫安王。
很快,昀初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如薰上前行礼之后对那位王爷说道:“家父前几日头风症发作,幸得王爷遣太医医治,眼下已经大好,如薰感激不尽,代父亲叩谢王爷。”
果然是了,如薰姐姐说过,豫安王是个极好的人,心思缜密为人和善,宰相每每头风症发作,王爷都会遣宫中太医前来留宿医治。
礼物的事情暂告一段落,管家传话即将开宴,豫安王也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就不见了,想必也不会同他们一起同堂就餐,整个宴堂也并未按朝中等级安排就坐,管家说一切以便宜舒适为要。
所以昀初自然就坐在宰相家小姐如薰身边了,如薰说桌上的餐食几乎是以宫宴的规制来的,有许多昀初从未见过吃过的新鲜菜式。只是整个宴会都快结束,主人公祯平王都没有现身,期间众人都心事重重东张西望,昀初却乐得自在,她不擅长也不喜欢应酬,能跟着如薰姐姐出来见见世面吃吃喝喝已经非常不错了。
正当她在心里暗自窃喜的时候,一位斟茶的侍女不小心将茶洒在她月白的衣裙上,霎时间翠绿的茶汤在她胸前渲染开来,侍女连忙跪下直呼该死,如薰也直问有没有烫到,昀初笑着说还好,只是污了衣衫。
这时,一位嬷嬷走了进来,先委身致歉,然后扶起昀初说带她下去更衣,如薰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怕。
昀初离席之后,不知道被嬷嬷引领东拐西绕了多久,才被请进一间素雅的房间,里头熏着香,仔细一闻才分辨出是芍药,两位侍女马上从柜里取出干净的衣裙伺候昀初更换上,是一件藕色齐胸襦裙,花白的绣花深深浅浅出没在袖口和裙摆,虽是临时更换,居然很合身,昀初不禁赞叹皇家的缜密与严谨。
更衣之后,又净了净手,昀初才颔首致谢离开,但是出门后并不见那位引领来的嬷嬷,又怕如薰在席上等得太久,于是凭借着印象一点点向宴堂走去,一路上也见过一些侍女小厮,都是匆匆行礼而过,昀初并没有机会询问,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只见那小侍女仿佛也刚来不久,先问道:“王府有两个宴堂,松会堂和海晏堂,小姐说的是哪个?”
这倒是把昀初给问着了,她从进王府大门就被引领者,也不曾记得宴堂的名字,哪里晓得是松会还是海晏,只得讪讪地低头离开。只是,越走越觉得不对路,这王府实在太大,她又是个十足的路痴,只能坐在一边等着别人来寻她了。
她有些失落地坐在风雨连廊的条凳上,四处望了望,除了假山花草,一个人也看不见,突然一阵风吹过,有些湿润的风裹挟着清幽的花香,是芍药!她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不是自己身上的,是从假山后传过来的,除了花香,还有少女欢快的笑声。
昀初仿佛找到了救世主,连忙起身绕过假山,果然好大一片芍药花田,各色的花朵随风摇曳,虽然天色不好,有下雨的征兆,但是不妨碍这些清幽淡雅又雍容华贵的芍药夺人眼球,那莳花弄草的少女也显得明艳动人。
昀初咳嗽了一声,吸引了几个女孩转过身,她连忙行了个礼,轻声问道:“我是来赴宴的,因为更衣忘了回宴堂的路,不知可否请姑娘们引我回席。”
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孩丢下花锄走了过来,向昀初行了大礼,直言自己没法直接到宴堂,可先带她去中门管事的嬷嬷那里,再做打算,昀初觉得甚好,感激不尽。
那姑娘随手掐了一朵碧色的芍药插在昀初的发髻上,笑着说:“小姐的衣裙跟这花儿很相配呢,我们正要采一些插瓶,就借花献佛,送给姑娘一朵。”
昀初连忙致谢,轻轻抚了抚头上的花朵,随着姑娘的引领回到了连廊,绕了几下经过一座木桥,昀初记得这里,想想果然是自己走错了,一直在绕圈。
没过多久,只见前头带路的那个姑娘连忙跪下,昀初抬头,只看了一眼也连忙行大礼,正前方屹立着的是豫安王和祯平王两位王爷,因刚刚见过豫安王,通过相似的衣冠,昀初很确信旁边那位就是这华丽王府的主人,今天的主人公祯平王。
祯平王叫起来,那姑娘刚想解释,豫安王便笑着说:“这不是刚刚在席上送你筚篥的姑娘,方才没细问,你是哪家的?”
昀初又福了福,如实回答:“臣女是军需监郎将穆雷之女穆昀初,承蒙王爷厚爱邀约,特赴王爷寿宴,只因在席上弄脏了衣衫,由嬷嬷引领到后院更衣,不慎忘了回去的路,故而请这位姑娘带路。”
祯平王挥手,那带路的姑娘谢恩之后便离开了,这时豫安王叫昀初起来,一眼便瞧见了她头上戴着的芍药,笑意涔涔地说:“本王听闻穆雷边将出身,行伍之人多粗鄙,没想到竟然生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昀初觉得脸红,又不想在这样的话题上纠缠,于是回答道:“臣女生在边关,五年前感沐圣上隆恩,举家擢迁至京,京城水土养人,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臣女才得以教化不至粗鄙。”
昀初心想,这样回答总没错吧,谁都喜欢别人拍马屁说好听的。豫安王倒是笑得爽朗,没想到祯平王却淡淡地说:“你可比你爹会说多了。”
这时候,如薰的出现对于紧张局促的昀初来说简直如同救星一般,她先规规矩矩地向两位人中之龙行了礼,然后才替昀初解围,说她因生在边疆,方向感极差,所以才冒冒失失冲撞了二位王爷。
如薰是宰相之女,常有机会进宫,所以对二位王爷自然比较熟悉,祯平王笑着说:“如薰妹妹过虑了,穆小姐除了是个路痴,还算知书达礼,可见穆家教养不错。”
如薰听完便笑嘻嘻地拉着昀初行礼告退,走出一段路后,昀初才轻抚胸口,惊魂甫定地说:“果然皇室自带威严,现下我终于明白我爹为何每次上朝都战战兢兢的了。”
如薰指了指她的头,笑着骂道:“没出息的丫头,北堂一族自高祖起就以仁孝治天下,皇子皇孙们极少有蛮横粗暴的,肆其和靖之两位王爷都是皇后生养,圣上教导,性情都不差,只是靖之王爷清冷一些,不过相处久了就觉得还好。”
如薰果然是宰相之女,能够如此熟稔地称呼二位皇子的名讳。昀初心想,圣上在给二位皇子取名的时候一定是壮志满襟、胸怀天下吧。
在回程的马车上,如薰才细细打量更衣之后的昀初,真切地说道:“果然是长开了,前几年你刚从边疆回来,怯生生、干巴巴,除了眼睛大而明亮,全身上下真不知道该往哪儿瞧。”
昀初自然没法否认,西北黄沙漫漫,常年干旱缺水,怎么可能生得白皙水灵,哪里像自小长在京城中的如薰,爷爷是开国大将,父亲位极人臣,眼下就只有这么一个独女,偏偏又知书达礼,生得花朵一般,用自己父亲的话说,除东宫不可匹配。
“妹妹觉得两个王爷哪个好?”正在昀初歪着脑袋意绵绵地看着这个一直照料帮扶,却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姐姐时,如薰突然悄声地问她,昀初差点没听清楚?
“什么?”她愣了愣神。
如薰又凑到她耳边问她:“祯平王和豫安王,妹妹觉得谁更好?”
这真是把昀初问住了,因为他们两个,她都只有一面之缘,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如果只看长相也各有千秋,实在说不清谁好谁更好。
昀初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如薰也不再难为她,任由她呆呆地坐着,直到穆府大门。
管家和丫鬟在府门等候多时了,穆家的马车早都回来了,昀初下车之后,再次邀请如薰进府休息,如薰借口天将下雨且家中父亲等候婉拒了。
进萱堂拜见了父母,穆夫人才察觉女儿换了衣服忙问缘由,昀初如实相告,并说自己见到了传说中的两位王爷。
“哦,是吗?那昀儿觉得哪位王爷更好?”穆夫人好奇地问。
昀初再一次愣住了,不过想想也是,当今圣上就这两个已经成年又封王的皇子,偏偏又不相上下,无论是外貌还是才干,都令人爱慕钦佩,也怪不得东宫之位一直悬空,想必圣上和群臣也很头疼吧。
昀初稍加思索,认真地回答:“豫安王平易近人,和睦可亲;祯平王,”她沉吟了一下:“祯平王有点清冷,不过只是对我,对如薰姐姐就很热情。”
这时穆老爷发话了,他饮了口茶,淡淡地说:“如薰是宰相之女,无论哪位皇子继位,都得倚仗周家,就连圣上都十分抬爱,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穆夫人皱起眉头若有所思,昀初眼看气氛不对,连忙说:“我们家既富足安稳又不十分显贵,无论将来谁主东宫谁执掌天下,都与我们无关,父亲就本本分分做大周朝的五品官,女儿就在父亲的庇护下安享富贵,一生平安顺遂。”
说得老两口喜笑颜开,本来从一个边将擢升到京城已经十分不易了,穆家早已感念天恩,心满意足了,从未有过多的欲望。
回到闺房,坐到妆台前,昀初照镜子才发觉头上那朵芍药花早已不知去向,也许是在王府的时候匆忙遗失的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有几声闷雷的感觉,应该是大雨将至了,昀初的贴身丫鬟东篱去吩咐厨房烧水给小姐沐浴,又去夫人处取小姐裁衣服的绸缎,不大的闺房就剩昀初一个人默然伫立,看着窗外昏暗的天空,她有些惆怅。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她喃喃而出。
此时,王爷正在廊下背手而立,手里把玩的正是那朵匆忙掉落不太新鲜的芍药花。
管家走上前来复命:“回王爷,各位公子小姐已经平安归家,刚宰相府差人来回话,说他们家老爷现下已经大安,多谢王爷挂念。”
祯平王有着比实际年龄更加成熟的气质,他听完管家的回话随手一挥就叫去了,又突然让回来,问今日宰相府送的是什么寿礼。
管家回道:“一个京城有名的戏班子,给王爷助兴的。”
“今日唱的什么曲儿?”王爷又问。
管家稍稍思索了一下便说:“《点绛唇》。”
祯平王嘴角带笑,吩咐管家去预备回礼。
